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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撮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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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行向西,湿气渐重。
白日里江风料峭,夜间更是寒凉胜水。为了养伤,我只能连日在船舱里躺着。
不知躺了多久,咳嗽却半点不见好,身下的船只也仿佛在剧烈摇晃。方才在梦中好像又回到洛阳离别那一幕,腥甜的液体从心肺处涌出,堵得我无法呼吸。
我兜着头,捂着嘴巴,想让自己咳小声些。翠嫣正睡在船舱的另一侧,要是被她听到了,免不了要大惊小怪一番。这些日子她时时陪着我,盯着我,也很是疲惫。
“家主,您没事吧!”船舱里亮起微弱的光,还是被她听到了。
我空出一只手朝她摆了摆,没有办法说话,那口腥甜好像把我给呛着了。她急忙上来帮我拍背,却被我推开了。我的血里有剧毒,此刻毒气在体内乱窜,连我自己都无法控制。这种时候,最好还是不要近我的身。
咳了好一会,终于呕出一口血来,心肺处像烈火灼烧一般。
“家主,您……您要用药吗?”地板上血迹斑斑,翠嫣有点发愣。
此刻看她尚且不如小倩机敏利落,我的记忆难道有问题?
算了,人无完人,还是忠心难得,诸多无关紧要之处,也只能凑合凑合了。
我点点头,满嘴的血腥味,不想开口。
服过药,漱过口,血腥味和灼烧感都被压下许多,困意也全无了,我半躺在床上看翠嫣清理地上的血迹。
“翠嫣,这段时日,辛苦你了。”我轻声道。
“伺候家主是翠嫣的本份。”灯影摇曳,翠嫣长发轻挽,神情恬淡,好似一幅泛黄的美人古画,静而不俗。
她低着头,俯身将吸饱毒血的蚂蟥一只只夹回青瓷瓮里。
“呀!怎么有个洞!”翠嫣低呼一声,方才的意境立即消失殆尽,“都怪我!手脚还是慢了。”
“不要紧,这里是第三层,又不是舱底。”我低头看了眼地板,安慰她,“再说,血是我的,千怪万怪也怪不到你头上。”
“这船有年头了,木板都脆了,没事还老晃。”翠嫣环顾四周,皱眉道,“咱们好几个姐妹都被晃吐过。家主您还吃得消吗?明日过了瞿塘峡,就到白帝城了,要不……”
“你们想上岸歇息?”
“不是,奴婢是看您咳得厉害,老不见好,咱们要不上岸找个大夫瞧瞧?”
“横竖就是这么点伤,我心里有数。你们要是扛得住,就再坚持一下,二妹的事要紧。”我叹气道,想到唐双双,又是一阵头痛。
她不知怎的非要和沈墨寒搅和到一块,一身的伤也不知是何人所为?胡乱想了一会儿,浓浓倦意袭来,我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夜半,我又开始做梦。梦到自己变成了个小孩子,跟着二舅舅一家坐船到白帝城玩。二舅母娘家就在白帝城。虽然不算血亲,但那家人很喜欢我,每次去就会把好吃的,好玩的都拿出来。
那家的孩子总是围着我叫小嫂子,叫得人怪不好意思的。
忽而,我长了几岁。我比别的孩子长得快,甚至比自己的孪生妹妹长得快。亭亭玉立,见过我的人都这么说。
还是在白帝城。不远处,临江的塔楼上正站着一个少年,青衫布履,却气韵飘萧,眉宇间凝着股出尘的疏冷,恍若世外高人。凉亭里有妙龄少女正悄悄作画,双颊被日出的霞光映得绯红。
我见她笔法独到,就驻足观摩了一会儿。身侧却蹿出一个穿水红纱衫,袖口扎绿丝带挂金铃的少女,对着我大骂,说我不要脸,和我娘一样,是个狐狸精,到处抢男人。
莫名其妙,我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人敢这么说我。当即双袖一扬,哼,让你脚底流脓,头顶生疮。
夜间,七绝峰丁家,派人来索要解药,求人还凶神恶煞的,我偏偏不给。
二舅舅也说,是七绝峰辱我唐门在先,除非先向我们道歉,否则解药的事免谈。
七绝峰的人开始大闹。闹了一阵子,居然不再来了。难道是认命了?正纳闷,只见街上空空,派人出去打探,原来是药王谷的神医在此地义诊三天,连药材也全免费。
什么神医?沈莫川不是失踪数年了么?跑去一看,原来是那天塔楼上那个少年。老的没了,药王谷又迫不及待推了个新人出来。
而且这个新神医身边还有个杏脸桃腮的明艳少女在殷勤地忙里忙外,端茶送水。仔细一看,她衣袖上还缠着嫩绿的丝带,只是去了那两枚碍事的金铃。
呵呵呵,原来如此。我盯着他们看了许久,然后把两个人都划定成我的敌人。
药王谷沈墨寒和七绝峰丁灼华。
我的两个敌人凑在一起,果然不出人所料,处处和唐门作对。有一次,我在他们面前施展了一下我的独门功夫,这两个不知死活的人竟然立刻就想着要去研究克制之法。
那就别怪我先下手为强了。
崇山峻岭,秋风萧瑟,沈墨寒背着娇小瘦弱的女子艰难攀爬,殷红的鲜血从女子腹部潺潺而落,流淌到石阶上,引来了林间的猛虎。虎啸声响彻山林,可我一点也不怕,我就坐在道旁的树杈上看着,等着,等着看我的敌人们是如何穷途末路,葬身虎腹。
狂风骤起,那女子的面容却露了出来,和我一模一样的五官线条。
怎么回事?怎么变成唐双双了?她凑什么热闹?
我立马从树杈上跳下来,想去救她,脚下的山却忽然消失了,人不停地往下坠,往下坠,如同无间的深渊,没有尽头……
梦境交替变幻,尘封已久的记忆也被掘地而出。快乐、温情、兴奋、悲伤、痛苦、绝望,惊惧各种各样的情绪如潮水涌来,将我淹没。
好不容易才醒过来,精疲力尽。
日间,我还是有点精神不济,胃口依然很差,手里的书要小半个时辰才能翻页,到了午后索性放下书卷靠在窗前发呆。
一缕缕清透的江风拂动竹帘,天光、云影、峰峦、礁屿接连从眼前晃过。两岸猿猴啼鸣不休,少女们清脆欢快的声音夹杂其中,时不时从甲板上飘入舱内,幽暗的船舱也沾染上亮色。
“快看快看,到赤甲山和白岩山了,白帝城渡口就在前面啦!”
“要是能下船看看就好了,我坐船过了五次三峡,每次都是匆匆而行……”
“你就别贪心了,家主有要紧事,咱们就在船上看风景也很好。”
“是啊,省些力气吧,过两天就要爬山了,深山老林,让你一次逛个够。”
“爬山?爬什么山?家主一直病着,也要一起爬吗?”
当然要一起爬!为了避免爬不动,我开始逼迫自己吃饭,还叫翠嫣在我日常喝的药里,多加了几味滋补的药材,期望能快点好起来。
又苦熬数日,终于到了上岸的时刻。正值旭日初升之际,满目的霞光似火,绵延万里。更有无穷的金焰从红日中喷涌而出,穿云破雾,飞入茫茫的群峰中。
苍山巍峨,险径崎岖,悬崖绝壁,深涧幽谷……
川蜀地界多山,这样的地貌对于唐门中人而言,并不罕见。
一行人在雾瘴缭绕的山林里穿梭自如。“这附近确定没有人家?”我回头问翠嫣。
“附近的林子都有瘴气,要像咱们这样服了药才能出入,平时连砍柴打猎的都没有。我们在这里待了好些日子,也没见着什么凶猛的野兽。”翠嫣答道,“家主您放心好啦,我们按照您给的图纸摆了那个阵法,保证二小姐出不来……”
听到“二小姐”三个字,后面被蒙着眼睛,堵着嘴的唐泗突然发作起来,吭哧吭哧,叫得像杀猪一样。
“把他带过来。”我没好气道。
待到拔了他嘴里的布条,立马就是:“唐依依,你到底要干什么!”
“干什么?带你去见你心心念念的唐双双啰。”我凑到他耳边,“消停点,不然我拔了你的舌头。”
“你又在玩什么鬼把戏!她是你的亲妹妹!”唐泗继续大叫。
“是啊,她是我的妹妹,我还能拿她怎么样呢?四哥,咱们是一块长大的,只要你迷途知返,我也既往不咎。”我看了下唐泗恢复如初的脸,只觉得自己真够宽宏大量,谁会和蠢人计较呢?
“既往不咎,轮得到你既往不咎?赶紧回去照照镜子!”唐泗冷喝一声。
“四哥,不管你信不信。我娘在世的时候,曾让我保证往后一定要好好待你,珍惜你,还逼我发誓。”我每每想起这事就犯愁,母亲总要强调唐泗是个好孩子,老实可靠人品好,可人家对我无意也无情。
“如今这誓言我是完不成了,你也不需要,倒是有另一种法子可以成全你,不过你自己也得争口气……”
“什么意思!你到底想干什么!”
“等会你就知道了。”
翻山越岭,终于到了一处隐蔽的峡谷,暮色已深。抬头望去,浓墨般的天幕上点缀着几枚孤星,下方的峡谷内漆黑一片,中心却有一点亮光。
那正是唐双双的所在之处。
十余人提灯穿行在石林间,恍若天上的星星散落在幽谷。石林很眼熟,石林尽头的木屋也很眼熟,为了保护我的妹妹,我把杜云卿对付我的那一套原样搬过来了。
只有一点不同,推开门去,室内是按照唐双双的居所布置的,连她的药房,药架和记事手札都原样复制了一份。
我走到床头坐下,拨开帘幔,端详着那张和我一般无二的脸。
七年未见。
记忆里唐双双因为中了毒,这张脸苍白瘦削,多了病容。我又打量了一遍她的身材,身高曲线都和我一模一样了,以前总是长得比我慢,我离开的时候她还比我矮了半个头。
双胞胎的血脉真是神奇,我感慨了一番,在她身边缓缓躺下,仔细感受着她身上的气息,是一股似有若无的清冷梅香。
这就是江湖中人所说的雪肤梅骨,冷韵幽香?还真的有梅花香。也不知道是什么配方的香料,以前可没有这个味道。
我抓起她的纤手揉捏几下,光润细腻,和我一样,看来这些年过得不错。
吃苦的人,是不会有如此丽色的。我又凑近了些看着这张吹弹可破的脸,鼻尖相抵,要把每一寸光影起伏都记住。
我们几乎和生育我们的人一样貌美,可那又怎么样呢?谁也没有因此得到幸福。比我们丑陋上许多的女人,照样不耽误有人爱。
“你不要再想着沈墨寒了,我和他有仇……”我揉着她的耳垂低声细语,“总要是个真心实意待你的人,我才能放心……不过就算没有那样的人,也没关系。只要我掌控着唐门,你此生都可以任性妄为了……可是我说不定哪天就死了,你怎么办呢?……你改名叫无双,是要告诉我,没有我,你一个人也可以?”
想到这里,我猛得从床上坐起来,这个吃里扒外的妹妹根本不足以成为我的精神寄托。我要除了沈墨寒,她却跑去救他,时至今日还把自己搞成这幅德性。我们虽生得一模一样,两颗心却全然不同。
那我对她也只需要尽做姐姐的责任,不必再追加其他感情。
“把唐泗带进来。”我推开门喊道。
唐泗被药得久了,身体很虚,看到床上双目紧闭的唐双双,几乎是踉跄着扑进来。
“双双……”他伏在床前喃喃念着,似是要伸手去触碰唐双双的脸,刚要触及却又把手缩了回去,“你把她怎么了?”
他愤怒地回头质问我,眼神好似要喷火。
“你别总瞪我。”我俯身瞟了一眼唐双双,“她的伤和我没有关系。你知道她要和沈墨寒成亲的事吗?”
“我当然知道!可现在是怎么回事?”
“四哥,你还真是情深啊!竟然一点都不在意?”原来他还知道床上的女人另有所属,我朝他笑笑,“不过呢,你运气好,娘喜欢你,老天爷也眷顾你,他们婚礼未成,你还有机会。”
“到底发生了什么!她为什么躺在这里?”唐泗继续刨根问底,这个人总是抓不住重点。
发生了什么?不过就是沈玉寒那个蠢材,胡乱出手,没有杀了沈墨寒,倒把过去的事抖了个一干二净。沈四公子沉冤昭雪,现在被请回去重掌药王谷了。至于双双,她在婚礼上毒发,身染剧毒的消息不胫而走,叫寻仇的人打伤了。
要不是我的人,她的小命就没了,那可就不是躺在这里了。
“说来话长,你不用知道得那么清楚。”我才懒得和唐泗解释那么多,他只会揪着双双中毒的事不放,“反正你的机会来了。”
“什么机会?你到底想怎么样?”
“你也知道,我是不可能让她和沈墨寒在一起的。她的身边该有个一心一意对她的人,我瞧着四哥你就不错。”我走上前去按住唐泗的肩膀,“所以呢,我给她下了苗疆的情蛊,这几个月你就待在这里照顾她,这就是你的机会啊!”
“情蛊是什么?听上去不像什么好东西。”
“我是她的亲姐姐,怎么会害她。不过就是让她忘了沈墨寒,转而爱上你而已。”
唐泗瞳孔收紧,看起来并不高兴,嘴里还推辞起来:“不,不,不能这样!”
“怎么不能?”我好奇地问,“你不是喜欢她么?”
“我不能趁人之危。”唐泗怔愣地看着床上的女人,随即黯然道,“她不喜欢我……是我配不上双双。”
“她不喜欢你,我不是已经用情蛊帮你的忙了吗?这几个月你努努力,她就会喜欢你了。”我耐着性子循循善诱,“她喜欢你总比喜欢沈墨寒强,你难道忍心看着她深陷孽缘,无法自拔?药王谷与唐门世代恩怨,你忍心看着她继续被人利用,被人伤害?她是唐门二小姐,既不需要男人养活,也不需要男人保护,这些事我这个姐姐都可以替她解决。她的丈夫根本用不着有多厉害,只要真心爱她,陪着她,让她幸福,这就够了。”
听了我一席话,唐泗只痴望着唐双双,不置可否。
面对心爱之人,又怎么可能不动心呢?我静静看着他们,不禁为这些痴男怨女唏嘘,但愿情蛊当真管用。
既能全了我对娘亲的誓言,双双也能过上幸福平静的生活,算是两全其美。
离开小屋,夜已深,雾正浓。
在石林间稍站片刻,衣服、脸颊、头发、睫毛都变得濡湿。新凿的石柱上也凝结起点点水珠,好像幽怨的泪滴。伸手触摸,湿润沁凉的触感氲在手心,是化不开的寒意。
双双,你不要怪我,有些人注定没法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