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雾霭》似写今朝

5、【伍】

　　雨落青檐，淅淅沥沥，水滴轻挠绿叶，风冷花落，氤氲散香。

　　“梨熏，不要站在窗前太久。”笔墨淡施，允礼低着头嘱咐道。

　　梨熏原本看着雨若珠帘浸润黛色石板，转身向后，坐在赤木雕花的座椅上，阿晋端了杯温度刚好的花茶给梨熏。

　　“这些天一直下雨，我倒不知雨落菱江是何模样。”梨熏喝了口暖茶觉得身体霎时温暖了不少。

　　“我带你去看，如何？”允礼就此搁笔，活动有些僵硬的手指。

　　“那当然是最好。”梨熏早就想出去走走了。

　　允礼又让阿晋拿出斗篷给梨熏披上，两人撑着骨竹油伞就出门了。

　　一路行来，青石沾湿，足踏落花，雨倒不怎么不下了，说来这天也奇怪，刚还是阴霾雨天，片刻过后便暖阳渐露。

　　临近江边柳树下，允礼双目眺远，已然看见江尾忽现的美景。

　　“梨熏，你看。”允礼抬手指向远方。

　　梨熏偏头，那是一个弯弧半透明的浮现暗云之中，淡红，浅褐，青黄，微紫，若隐若现的七色跨于云天，与江水交相辉映，在淡金斜影的天幕中，破碎虚空，如海市蜃楼便遥不可及，却也像在眼前一样柔美多姿。

　　水波荡漾，湿润的风吹散人家的炊烟，梨熏浅然回首，双眸像呈着淡彩一般：“你让我看见了这世间最美的颜色，我该如何报答你呢？”

　　“你开心便好。”允礼把伞收起，淡言道。

　　“云离，我饿了，想吃糕点。”梨熏摸着自己的肚子着道。

　　“知道了，小馋猫，在这里等我。”允礼笑言，上了江堤。

　　梨熏安静的站在柳树下等允礼，没过多久，允礼没回来，来的倒是个长得颇为俊美的公子。

　　那人手执玳瑁骨扇，轻佻的看着梨熏道：“好一副长相，竟比宫苑里的女人还要清丽可人。”

　　还不等梨熏说话，又欺上来道：“小美人，可愿跟公子我一同游览菱江风光？”

　　他与梨熏靠的极近，一瞬梨熏又被拉开退后。

　　“请公子自重。”允礼将梨熏挡在身后，语气沉缓，厌恶之意显而易见。

　　温润风轻的双眼现在尽是冷意阴寒，原是天潢贵胄的上位姿态显露无疑。

　　公子哥儿如朱如墨的瞳色尽是笑意，心道他还真是威风。

　　“我记住你了，小美人儿。”摇扇轻摆，转身而去。

　　允礼看着身旁的人，伸手扶开梨熏脸庞碎发：“现在倒是发现了，你还真有几分祸乱人间的本事。”

　　梨熏听不出云离平静的语气中有着什么，允礼也只牵着梨熏：“天晚了，我们去芜菁阁。”

　　今天吃的龙井竹虾，花菇鸭掌，蟹肉汤包，鸡丝黄瓜，甜点也定是芝麻卷和奶白酥酪。

　　梨熏现下早已会用一副玉箸，偿的出味道的舌头由爱蟹肉汤包，小竹屉里的放着白白胖胖的薄皮汤包，梨熏先咬开小口吸允汤汁，后沾着姜醋整个咬住，吃的不亦乐乎。

　　允礼看着吃的开心的梨熏，嘴角也是不自觉的扬起，如此简单安稳的生活是他从前求也求不来的。

　　结账出门，允礼发现方才的阳光只是昙花一现，现在的雨势比先前还要打，天色暗黑无光，昏黄的灯影在石桥飘摇。

　　“还是我背你回家，这样大的雨，你又是个爱跑跳的性子，若是沾湿了鞋袜必定又要染上风寒，半月好不了也是折腾我。”允礼蹲下，梨熏觉着他说的也有理便伏在他的背后。

　　梨熏一手撑着油伞，一手缩进披风扶在允礼的肩膀，豆大雨水噼里啪啦的砸落下来，梨熏无事的看着周围来来往往穿着蓑衣行于路上的人。

　　“梨熏，冷吗？”允礼偏头问道。

　　“不冷。”梨熏靠在允礼温暖的背后摇着头道。

　　“你能让我听听你们曾经相爱的故事吗？”梨熏提出的疑问，让允礼在雨中停下脚步。

　　梨熏以为他生气了，便又改口：“我只是想知道如何相爱，并是不有意要……”

　　梨熏觉得自己越说越乱，很是后悔。

　　良久允礼才重新迈开脚步，温和的嗓音：“很久之前，我遇见她时……”

　　允礼的声音模糊在雨中，梨熏却能听得清楚，遥远的故事重新被回忆，没有丝毫烦躁，也没有难以承受的负荷，允礼淡然无波的像是诉说别人前尘过往，曾经那样疼痛入骨的感觉也仿佛随雨冲洗，变得落寂清幽。

　　如一场旧梦，醒了，就破碎了，成为几不可闻的东西。

　　第二日，允礼从外间审查账本回来后，便看见庭院说笑的两人。

　　仔细一看竟是昨日那位公子哥，那人见允礼走来，便立即迎上去拱手作辑，道：“昨日在下太过轻浮，实在抱歉，还请云老爷多见谅。”

　　他既已诚心道歉允礼也不是个刁难人的主，说了句：“无妨。”

　　允礼坐在梨熏首侧，看见桌上的一篮子开得正好梨花道：“早已过了花开的季节，这花从何而来？”

　　“实乃雕虫小技，是赤某想哄得梨熏小姐开心罢了。”翩翩公子坐在梨熏的另一旁，笑的俊雅，又从袖中牵出一物。

　　“我知梨熏小姐喜爱梨花，好不凑巧，家中祖上传下这玉髓梨花，若梨熏小姐不嫌，在下便送给梨熏小姐。”那位公子手中松绿的锦绳上系着一块泪雨般的玉石，外包细银缠丝绕花，莹雪透明的玉髓中竟凝结着一朵似开未开的梨花，纯净洁白，花开不败。

　　梨熏本没有要接的意思，只是看着奇特，允礼却笑道：“此物实在贵重，年份也久，云某觉得赤公子还是不要随便将祖上之物胡乱送人。”

　　赤阑听出允礼话中含义，自然收回玉髓，道：“这个东西比起云老爷对梨熏的照顾还不及千分之一。”

　　允礼抿茶不语，接近晌午，小厮跑来说午膳准备好了，请老爷小姐过去吃饭。

　　允礼客套的问赤阑：“不如赤公子便在府上用了午膳再回去如何。”

　　“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赤阑像是等着允礼说这句话一样，笑足颜开。

　　允礼怎么也没想到会与赤阑同桌吃饭，八仙桌上放着精致可口的饭菜，却有着一种出不出的诡异气氛。

　　允礼将清蒸鲑鱼最鲜嫩的鱼肚部分优雅剔下夹入梨熏碗中，这一幕落入了赤阑眼中，他便道：“梨熏小姐好福气，竟有一位如此疼爱你的兄长。”

　　梨熏一心品尝美味食物，无暇去理赤阑说了什么，允礼却听清赤阑‘兄长’二字说的格外的重。

　　赤阑放下玉箸，不复轻佻：“昨日赤某一见梨熏小姐便觉钟情于她，相隔一晚不见已是相思万重，若是云老爷肯将小妹下嫁赤某，赤某就算散尽家财下聘云府也是愿意。”

　　语出惊人，原本吃着蜜汁山药的梨熏也着实被这突如其来的肉麻话呛着了。

　　“咳……”梨熏惊讶的看着赤阑。

　　倒是允礼平淡异常的拍着梨熏的背脊，拿了杯茶水让喝下梨熏顺顺气。

　　“我并非梨熏兄长，做不了主。”允礼言下之意，还得梨熏拿主意。

　　“当然不行，我连你是好人坏人都不知道。”梨熏接着下句，否定道。

　　允礼很是满意梨熏的回复，就连捏着茶杯的手指也连带着松了几分。

　　“那赤某，只能慢慢来了，我相信总有一日梨熏小姐会心甘情愿下嫁于我。”赤阑很定的语气让允礼莫名慌然。

　　允礼害怕梨熏会离开，为什么，这种感觉从何而来。

　　送赤阑出云府时，赤阑那张俊脸便对这梨熏笑开了花：“梨熏，你可知新开的烟雨庄中有一只会说人语鹦鹉。”

　　“是吗？鹦鹉怎的会说人话这么聪明。”小姑娘很快上钩。

　　“我带你去开可好？”赤阑继续诱惑，允礼在一旁脸色仍然正常，内心却不能平静。

　　“好。”梨熏一口答应，忽然想起偏头看着允礼问：“云离我可以去吗？”

　　看着梨熏一脸期待的模样，允礼纵使心中千百个不愿也不想让梨熏失望，便点了头。

　　待到下午时梨熏就回来了，手上还多了一只绿尾鹦鹉。

　　梨熏坐在梨树之下，放下鸟笼，用松子逗着鹦鹉，开口教：“梨熏。”

　　绿鹦鹉非常有灵性的学，道：“梨—熏。”

　　梨熏笑开，又道：“云离。”

　　绿鹦鹉学转而学，可毕竟不是真人语音，云离二字便发成了：“允—礼。”

　　梨熏摸了摸鹦鹉的小脑袋，叹声道：“允礼……”

　　回廊走出一人，梨熏看清后便站起拿出上午的白玉髓道：“云离，你看。”

　　允礼看见玉髓，不知怎的怒意四起：“这是他送的？”

　　“恩。”梨熏乖巧的点了点头。

　　“你为何要接？”允礼的语气离厉声惧色也就差一步。

　　梨熏却也不恼，只晃着玉髓道：“你不觉得它不像梨花，更像海棠吗？”

　　允礼一愣直直看着玉髓中的花朵，久久不语。

　　“云离的府邸，回廊上放的是海棠，窗棂上雕的是海棠，就连床帏纱幔绣上的也会海棠，云离难道不喜欢海棠？”

　　梨熏拿着玉髓，道：“我觉得云离喜欢，若是云离得到这个，就再也不用担心海棠凋谢，海棠凝在玉髓中，便能花开永恒。”

　　允礼错愕，想着他真的喜欢海棠吗，若不是为她，她若不喜欢海棠，自己又怎会如此偏爱海棠。

　　怒气一瞬风送云消，允礼抚上梨熏墨发，道：“玉髓之中的梨花并是真的，以后，我只陪你看真的梨花开放可好？”

　　“好。”梨熏转身打开绿尾鹦鹉的拴着脚铜链，让鹦鹉飞翔自由，才道：“在未成人前，会说话的鹦鹉我见多了。”

　　梨熏还是将玉髓还给了赤阑，赤阑却借着这个由头，日日请梨熏出去游玩，允礼还知道烟雨庄原是赤阑开的。

　　允礼在家中便过的越发清闲，梨树下看书品茶也是了原来那份心境。

　　“爷，您要是想看就去看看吧。”站在允礼身旁的阿晋，劝说道。

　　“看什么？”允礼看着书，淡然道。

　　“爷，你着可就明知故问了。”阿晋在旁摇头，梨熏姑娘今日又出去了。

　　“我心早如死水，不愿再起波澜。”

　　“若是真的心如死水，那连着两天被掐断了的白玉狼毫算怎么回事儿。”阿晋抱怨着，有钱也不能浪费不是，允礼心中烦躁写字静神用笔来发泄，这样是不对的。

　　“你在那嘀嘀咕咕什么。”允礼放下书侧目斜瞟阿晋。

　　阿晋立马恭敬着说：“梨熏姑娘最爱吃的藕丝羹和酥卷佛手是时候好了，奴才这就去看看。”

　　傍晚，梨熏竟与赤阑一同回府，阿晋带着饿着的梨熏去吃早就备好的点心，九曲画廊中只剩允礼赤阑。

　　“敢问云兄是否喜欢梨熏？”赤阑把玩着腰间玉佩悠哉问道。

　　这话直问的允礼乱了心神：“我……”

　　“你连喜不喜欢都不知道，又何必拘着梨熏不让她离开？”赤阑的话字字珠玑。

　　“我没有不让她离开，只是……”

　　“这样便好。”赤阑打断允礼，道：“明日我若能让梨熏自行去烟雨庄，你便不能阻止梨熏嫁我。”

　　赤阑没有给允礼再说的机会，转身便走。

　　允礼看着回廊轻纱竹帘，笑道：“我只是，只是还没有准备好而已……”

　　这一夜，允礼一直都没睡着，清早用膳时也是昏沉。

　　小厮走进内厅，将一封无名信交到梨熏手中，梨熏打开一看，脸色瞬间苍白，起身就走。

　　允礼拉住梨熏的手压着心中不安，道：“你要去哪里。”

　　“我……我要去赤阑那里。”梨熏挣开允礼的手，跑了出去。

　　“梨熏，留下来，不要去。”允礼追去在梨熏身后说道。

　　梨熏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也没多做解释，只道：“回来再细说。”

　　允礼看着梨熏的背影渐行渐远，双腿像是灌了铅石一般不能行动。

　　梨熏，你不是只喜欢我吗。

　　“爷，你怎么不去追呢！”阿晋也是急的发跳。

　　只看允礼眉目微敛：“她若走了，我的心便真的不会在起波澜了。”

　　允礼缓缓走入庭院，负手仰首观，看一树青叶落下，花开不再。

　　此时，梨熏急着走向黎山曲溪，赤衣女妖站在枯萎的草丛里。

　　梨熏看着女妖浑身上下无半点伤痕，才知自己被骗。

　　“姐姐，你说被道士重伤原是骗我的！”梨熏看着女妖美丽妖娆的面孔，愠声说道。

　　“是啊，我骗你的。”女妖走过在梨熏周围划出结界。

　　梨熏见状再想走也都来不及了，她被困在结界里看着女妖幻成她的摸样。

　　“你要做什么？”梨熏急急问道，觉得预感不祥。

　　“我去帮你试试他，成败在此一举，你可不能添乱。”原是梨熏的脸，可在女妖身上却带着万分妩媚。

　　梨熏垂目：“你试不出什么的，我知道，他不喜欢我。”

　　“他若不喜欢你，我便杀了他，了结孽缘。”赤狐挥袖转瞬已在十步之外。

　　“姐姐，不要让我恨你。”梨熏大声的对女妖说道。

　　赤狐却不闻不问，飘然而去。

　　允礼坐树下整整一天，有时笑，有时愁，手中摩挲着一片由青渐黄的树叶，直到深夜。

　　满天繁星唯缺一轮明月，允礼抬头，看着梨熏走来，一样的美丽清雅，可眸中却透着冷淡。

　　“我等的人一直都没有来，我累了，云离。”

　　“年轻时我最爱的便是醒时诗酒醉时歌，无梦南柯。到后来最愿世世一双人，白首不离。”允礼松开手中叶片：“可现在，我却不知道了。”

　　“梨花白如海棠清，你可分得清楚？”

　　“人总是在无尽的寻觅中丢失自己最珍贵的东西，半世风雨，随时间倾流，允礼的结局不过人走茶凉。”允礼自嘲，静静的看着梨熏：“而此刻的云离只希望梨熏能够日日开心，其他的，都不重要。”

　　允礼向梨熏伸手：“可愿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挽回曾经失去的。”

　　梨熏的神情忽然变得认真，紧盯着允礼掌心中出现的名字，淡淡的白光闪耀着证明允礼心中有她。

　　梨熏低下头轻声笑着。

　　“如此，可否把梨熏还给我。”允礼语气淡然，仿佛早已看穿。

　　赤狐也不惊讶，褪去一身清丽：“你怎么知道我并非梨熏？”

　　“没有理由，我就是知道，你不是梨熏。”简单的回答当让赤狐回不上话了。

　　“在这个人世，梨熏若没了你，她一定活不了，烟雨庄算是嫁妆，你一定要好好她照顾她。”赤狐转身，移幻身形，最后只留余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