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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章 劝降 ...

  •   建安二年,正月。

      宛城的向来少雨,这年冬季更是异常干燥,过了年关,还未有降雪的兆头。
      张良裹着件披风,骑在马上。原本热闹的街道,如今家家门户紧闭,只有凛冽的北风呼啸而过。
      日前收到线报,曹操已经挥军向宛城进发,不过几个月,战争的阴影便已笼罩在宛城之上。

      ——————

      三日前。

      “阿绣,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张良听出婶婶的话中有些责怪的意思,连忙陪了个笑脸。
      “邹婶说的哪里话,我这不是来看你了。”
      政事、军事、人脉、枪法,他初来乍到,要学的东西实在太多。这段时间里张良忙得脚不沾地,年都是在营里同将士们一起过的,自己也知道疏忽了家人,如今好不容易才抽出个空来看看婶子和小弟。

      邹氏也是明理之人,见青年勤于宛城的事务自然高兴,又怎么会真的责怪,当即揭过不提,微笑道。
      “知道阿绣要来,特意让人做了红枣莲子羮……你也别太累着自己了。”
      张良接过妇人递来的小碗,捧在手里,温热的感觉很是受用。

      “绪弟可好?”
      张绪虽小,却很是喜欢他,小家伙不屑与先生教的那些东西,对学枪归来的兄长却很是崇拜。
      青年想到这个粘人的小家伙,嘴角也不禁带了笑。

      叩叩叩——
      邹氏刚想要接话,却被叩门声音打断。
      “夫人,军师有急事要见公子。”
      张良闻言蹙眉,他刚从贾诩这里回来,一个时辰不到,后者便急着找他……心里隐隐有些不详的预感,希望不是什么坏事。

      事实证明越是不想发生的事情越容易发生。
      贾诩见到张良的第一句话就是,“曹军来了。”
      简简单单四个字,就将还在辞旧迎新中的宛城推倒了悬崖边上。

      ——————

      城里的情况不容乐观。
      张济攻打南阳时,折去了几乎所有精锐,如今只有精兵两千,剩下的都是老弱残兵,想抵住曹操的大军,无疑比登天还难。
      那日接到消息后,他与贾诩商议决定全城戒严,并派了使者去向刘表借兵。双方兵力过于悬殊,除此之外,两人暂时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对策。

      青年想着自己的心事,身体随着马背颠簸一上一下,不一会就到了军营。
      张良向守门的军士点了点头,直奔贾诩的营帐。两人这几日走动频繁,也就省了通报,直接掀帘入帐。

      “文和。”
      习惯性地打了个招呼,却没得到回复。张良有些诧异地看向帐中男子,只见贾诩抱臂站在演练的沙盘前头,饶有兴致的样子……
      这东西张良之前也没见过,不知是自己那时没有还是没机会见,总之可以模拟战场的各种战法,贾诩经常左手打右手的消遣,偶尔也和张良一战。
      可张良看了看沙盘,显然不是与宛城相关的地形。
      这个时候……还有这份闲情逸致?青年有些哭笑不得。
      “……嗯?公子来了。”
      贾诩信手抹去自己方才模拟的战局,抬头看向张良。
      “恰好在下正要去找公子。”
      他这是要去找自己的样子么……张良瞥了眼沙盘,决定不纠结这个问题,只是将询问的眼光投向贾诩,等他继续。
      玄衣男子转身从书案上拿了两卷竹简,“公子想先看哪卷?”
      嘴角微倾,依旧是似笑非笑的样子。
      都一样吧……张良默默叹气。相处了一段时间,还是知道些这人的脾气,谦恭的表面之下,满是肆意妄为。

      青年就近取过一卷来,展开一看,是刘表的回信。
      洋洋洒洒写满了整卷,张良一目十行地扫过,大约就是委婉的表达襄阳内政不稳,无法相助的意思。
      意料之中,倒也不至于丧气。
      还未来得及发表意见,对面男人就凉凉丢过来一句。
      “依公子看,我们有多少胜算?”
      胜算……这个让人有些避之不及的话题,贾诩却说的直白。
      然张良亦是少有的客观冷静,抿了抿唇答道。
      “恐怕不足一成。”
      “即是如此,为何而战?”冷淡的嗓音,接踵而至。
      似乎是没有想到对方提出这样的问题,蓝衣青年微微一愣。
      为何而战……?
      为责任?为尊严?还是为生存?
      无论哪一个似乎都不足以支撑他去打一场必输之仗。
      而张良对面的男人,见到他的犹豫,嘴角的弧度似乎更大了些。优雅地抬了抬左手,示意他来看另一卷。

      下意识的展开,竟是曹军的招降书。
      张良此次倒是读的认真。
      “……共讨汉贼?”
      好一个天子之师。
      青年慢慢将手中竹简卷起,不得不佩服曹操的文采,更要钦佩曹孟德及其手下军师的远见。
      奉天子,令不臣。
      他与贾诩不过是这样一说,这个人竟已然付诸行动,且做的如此滴水不漏。

      “依文和看……?”
      几个月过去,张良清楚地知道贾诩眼光独到,对于局势的了解和把握都在自己之上,遇事都会有意识地先听一下他的意见。
      “公子既知必败,又何必叫将士们白白丢了性命,徒增伤亡?”紫瞳男子说的淡定从容,却句句切中要害,“况且,徐州、雍城之事,你不会不知。”
      张良苦笑。这些事他并没有亲历,知道的不过几行文字,但也触目惊心。
      四年前,曹军攻打陶谦,过取虑、雎陵、夏丘,尽屠之。鸡犬无余,泗水为之不流。
      两年前,又破张邈,屠雍城。
      很难保证两年后的如今,宛城不会成为下一个血流成河的地方……

      “文和这是要劝我降?”
      青年牵了牵嘴角,原来不战而降,也不是那么的难以说出口。
      抬眼却见贾诩与他目光相对,狭长的凤眸中满是捉摸不透。
      “事关重大,公子不如回去好好考虑一番……”玄衣男子顿了一会,话锋一转,“只是,曹操的耐心怕是有限。”

      张良闻言握紧了手中握着的竹简,并没有移开自己的目光。
      耐心有限……
      眼前这男人是笃定自己会输了?
      虽说心里知道贾诩说的句句在理,可对方这般语气,张良毕竟是尚未及冠的年纪,心中有些不甘也是常理,何况是在这人面前。
      深吸口气,青年默默告诫自己,如今,他的一个决定关乎一整个城池百姓的性命,上一次的失败犹在眼前,切不可再冲动行事。

      那厢贾诩仿佛看穿了青年的心思,换了个话题,语气缓了许多。
      “公子可是在顾虑降了之后,反而自缚双手、任人宰割?”
      “唔……”张良自然也考虑过曹操会不会对宛城诸人下杀手,只不过前提是战败而非投降,“据我所知曹操广纳天下贤才,当不至于为难众将……”
      曹操求贤若渴,见了贾诩必会起招揽之心,而自己……地盘虽小,却也是一方诸侯,从普通君主的角度来考量,被斩草除根也是常理。

      “诩且问公子几个问题。”
      玄衣男子手中把玩着先前的竹简,脸上完全没有一丝该有的紧迫感。
      “黄巾乱后,天下势,何如?”
      “汉室日渐衰微,诸侯并起,臣强而主弱。”
      “北方诸侯,孰强?”
      “袁绍最盛,曹操次之。”
      “很好。”贾诩轻笑,“那若公子站在曹操的位置,取了宛城后,预备如何?”
      张良略挑了眉,如果他是曹操……
      青年转眼看向挂在墙上的地图,微眯了眼。
      “攻徐州。”
      玄衣男子弯了眼,眸中的赞赏丝毫不加掩饰。
      “然后?”
      ……一山不容二虎。
      “袁曹之间,必有一战。”
      “不错。”

      张良本就是慧悟之人,不过年纪尚轻,经验不如贾诩丰富,故而想的不如他那么远、那么透,此时经过对方的点拨自是立马悟了个通透。
      若说曹袁两家必有一战,曹操势弱,自己如带兵归附,堪比雪中送炭,曹操不仅不会杀自己,说不定还会重用,以明德于四海。况且,从其奉天子之行亦可看出,其志在天下。对于自己来说,他志不在取天下,若是投降曹操,虽要俯首称臣,但曹操可谓明主,曹营的资源也不可多得,或许亦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我知道了。”张良沉声道,“军中还要偏劳文和……”
      家里却只能张良自己去说。只是,他要如何开口与邹婶说明,原本打算还给张绪的位置,如今要拱手送人……

      房门外的青年有些踌躇,来回踱了两圈,才在门口站定。
      抬起手,食指与中指微曲,顿了顿,终是叩响了木门。
      “邹婶,是我。”

      妇人打开房门,明显有些欣喜,侧身将青年让入房中。
      “阿绣,今日怎么有空。”
      邹氏到底也独挡大局那么久,自是知道青年的不易,只是心疼侄子刚一回家,便要为宛城之事劳心劳力。
      “嗯。”
      张良只轻轻应了声,转头看了眼在一旁习字的张绪。
      张绪也停笔看向他,眼中满是崇拜。
      张良见他这般,心中更是有愧,但他已有了决定亦不会轻易更改。
      “婶婶,侄儿有话要说。”
      青年神色认真,双眼直视对方。
      “嗯,绪儿你出去玩会儿吧。”
      邹氏会意,刚想起身,却被张良阻止。
      “不必,绪弟在也好。”
      妇人闻言也不惊讶,只静静等待青年的下文。
      “今早与文和商量,我决定……归降曹军。”
      张良没有解释太多,也没有拖泥带水。并非是轻视于邹氏,宛城兵少也好,天下大势也好,他不想为自己辩解,毕竟受到实际损害的还是张绪。
      “为什么?”
      “嗯,我知道了。”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属于少年的明显带着不解,而邹氏只是淡淡答应着。
      妇人扫了眼儿子,轻轻摇了摇头,阻住少年接下来的话。视线又对上张良的眼眸,笑的温和,似是看出了青年心里的愧疚,复又抬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阿绣既以做了决定,自是经过深思熟虑。”
      温柔的声音很好的起到了安抚情绪的作用。
      “无需自责,无论如何,我和绪儿今后总是要靠你的。”
      张良原是做好了心理准备,毕竟是不战而降,即使邹氏嘴上不说,心中必定有几分怪罪的意思。而如今,对方竟给了他全然的信任,却是始料未及的。
      少时所处的环境让张良习惯了周围人的假意逢迎、城府心机,这样毫无保留的真心实意反倒是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我定当尽力护得婶婶与绪弟周全。”
      青年低了眼。他并不习惯这般直白的表达感情,但至少想要回应一下,对方给予的信赖,即使只是一句话。

      十日后,曹军至宛城,张绣率众将,归降。

      张良悄声退出酒宴的现场,抬手按了按太阳穴,神思稍微清明了些许。
      早间曹操接受了他的投诚,如贾诩所料,全然没有为难他的意思,还表示会向天子为张绣请求封地,表面功夫可谓做足。
      晚上自己做东道宴请了曹军上下,一班将士都是豪爽之人,青年被灌了两三轮不倒,反倒赢了不少喝彩。
      张良喜静,这般应酬场面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尤其是这样一身酒气。此时得了空,便想着出来吹吹风,顺便醒下酒。

      “你好啊。”
      ……!
      突然从耳边冒出来个声音,张良毫无准备,下意识倒退了一步,酒倒是醒了不少。
      来人一袭青衣,面色白的有些不健康,一双黑沉沉的眼径直盯着他,站在夜色里有些飘飘然……
      鬼么?
      张良勉强收拾起这离谱的推测,开口道。
      “阁下是……?”
      只见那人眯了双眼,声音颇为愉快。
      “英雄不问出处~”
      不问出处……说得好。张良暗暗在内心喝了声彩。
      管他张良还是张绣,韩国还是宛城,若可只交想交之人,做愿做之事,倒也不枉。
      张良心里莫名对男子生了些好感,上下打量了那人,这才注意到男子手上拎的小坛子。
      思维慢慢恢复正常运转,眼前这人是曹操的手下?
      不禁又多看了男子几眼,虽然夜色中不甚清楚,但这般潇洒随性的气质,若是见过,绝对不会忽略……
      那么……?
      “在下穿错衣服了么?”
      那厢男子貌似忍着笑,看张良略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又晃了晃手里的酒坛,转移话题道。
      “喝一杯?”
      也许是喝了酒总有些影响,张良又瞥了眼男子,就这飘来荡去的小身板……
      然后,鬼使神差地答了声:“好。”

      男子应是好酒之人,两人随便找了个地方席地而坐,自斟自饮起来。
      青年那时显然没有料到,一小坛子酒,和这个看似瘦弱的男子,竟比先前那些猛士还要厉害许多。
      自己喝了不过几杯,轻易便醉了。

      张良性子沉,越饮越是无话;而他身边的男子恰恰相反,一双漆黑的眼眸越喝越亮,话题也一直没停下,丝毫不介意对方的沉默。
      唯一相同的,大约是两人都很有默契的没有看向对方,而是不约而同的将视线停留在天边的星辰……

      只可惜,张良第二日醒来,只是发现自己躺在不知名的草坪上,似乎是这样睡了一夜,全身的肌肉都被夜风吹得僵硬。
      好不容易才爬起身,昨夜与那男子说了什么,却是再也忆不起来,甚至无法确定,是不是自己喝醉了之后的黄粱一梦。

      街道上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无论在哪个时代,布衣百姓求的,其实不过是自己的生计不受威胁罢了。
      张良行至太守府门前,还未及庆幸自己决定的正确,便被一个急匆匆的声音叫住。
      “公子!”
      偏头一看,却是林叶。
      “不好了!夫人她……您赶快……!”
      平时挺沉稳的一个人,今天却有些红了眼眶,急的连话都没讲清。
      张良听了个大概,知道情况紧急,也没有再问,直奔邹氏住的偏院。

      只见院落中房门紧闭,旁边站着几名侍女均是暗暗垂泪,张良不明事态,沉声问道。
      “怎么回事?”
      此时林叶也跟着赶了过来,听张良发问,又没人答话,只得硬着头皮回道。
      “昨夜曹操突然造访,府中下人不敢阻拦……又四处找不到公子……”青年吞吞吐吐不知该怎么说,张良却也能隐隐猜到下文。
      “……后来曹操走后,夫人就一直不肯让任何人进去。”

      青年压抑住心头愤怒,抬手叩了叩门。
      “邹婶……”
      门中仿佛没有人存在一般,毫无回应。
      张良握紧了拳,又道。
      “婶婶不说话,便当是允了侄儿进来了。”
      依旧没有回应。
      青年也不犹豫,推门而入。

      只见邹氏一身红黑礼服,端正地坐在房中,衬着美丽的妆容,明艳不可方物。见张良来了,露出一个微笑,眼中却是一片死寂。
      “阿绣,你来了,我便安心了。”
      张良心中不详愈甚,邹氏此时着是女子婚嫁时所穿礼服,如此这般……
      “绪儿就拜托你了。”妇人笑的令人心惊,语气好似嘱托后事一般。

      ——良儿,爹只能把复韩的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了……
      猝不及防,少时的回忆突然撞入脑海,张良一时恍惚,本能地想要开口挽回。
      “不……婶婶别这么说,您受的委屈,我定会代为讨回……”话一出口,自己也知不过无用的安慰。若是能够讨回,当初也不必投降。
      “何苦……”邹氏摇了摇头,“被他人这般侮辱践踏,已无颜面继续苟活于世。”
      仿佛是要印证她的话,一抹触目惊心的殷红从妇人的嘴角缓缓流下。
      “婶婶!”
      事态的发展完全脱出了张良的预想,青年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邹氏身旁,半跪下来,接住妇人歪倒下的身子。
      从近处看,邹氏口中流出的血带着青黑,张良见了,知其是有心寻死,怕是知道自己过来便服的毒,心里只觉一片冰冷,仿佛回到了国破家亡那时。

      “阿绣,好好……利用……”
      妇人说的断断续续,右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手中东西塞到张良手里,便垂了下去……
      不——!
      青年微张了口,然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邹氏虽不是他的亲人,但这几个月来,对自己可谓无微不至。这样的情谊,张良自然感觉的到,也记在心里,潜意识中早将她作为亲近之人。
      当初之所以不战而降,求的就是保全所有的人不受伤害,但到头来还是如此……

      不……不止这一次。
      韩灭那时,也一样。

      面对身边的人为自己牺牲,同样的无力感刺痛了张良的每一根神经。
      不堪的回忆铺天盖地而来,怒斥自己软弱的父亲,含泪将自己送走的母亲,以身为质的公子非,草草落葬的弟弟……
      他从来都只能远远看着,看着自己的亲人、师长被无情的杀死,却什么都做不了。
      明明承诺过护他们周全,可事实总是自己受到了他人的庇护,而保护自己的那些人却都因他而死。

      张良觉得心里仿佛有一把火在烧,将他的骄傲和信仰灼得生疼,却无处宣泄无处排遣,只得煎熬。
      是啊……他能做什么?
      秦国势大,他只能蛰伏。好不容易有了杀嬴政的机会,最后却功败垂成,还被卷到了这个乱世。
      曹操兵多将广,他甚至连放手一搏都没有做,便束手就擒……
      原来他一直以来,都是如此无用,即使换了个朝代重新活过,结果亦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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