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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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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王的生母只是妃嫔,但是父母疼幼子,古来如此,帝王家也如此。
他亦少年丧母,却没吃过苦头,盖因天生一颗七窍玲珑心,分得清人情世故。垂髫年纪,在棠妃面前哭多半为邀姨母怜悯,卖弄聪明的分寸拿捏得将将好,无论皇帝的后宫里长盛不衰的是淑妃还是棠妃,他都是天之骄子,可以借势为己用。
这一点,不知比当年孤僻的燕王强上多少。
宁王是皇帝的爱子,他明白,皇帝只是想要个爱子了,他乐见幼子跋扈,却不会将天下交给这个按他的需求而显露聪明任性的儿子。
皇帝的心思,深沉似海。强要拿肚里的半桶水去衡量海深,此举无异于以有涯随无涯,殆已。所以,宁王从不过度揣摩圣意,更不会想方设法的深藏爪牙。毕竟过犹不及,半点野心都不敢崭露,就太不像皇帝的儿子了。
皇帝召宁王说了几句话,头两句是问罪,宁王妥帖的应对了,皇帝让宁王去向棠妃请安,特旨准他留在崇光馆陪棠妃用晚膳。
末尾,一个名唤和乐的紫衣太监和宁王一同出殿,去召燕王。
和乐在御前伺候近两年,会做人,仿佛刚刚才看见燕王在殿外,恭顺地传了话,见机思量着这位王爷跪了那么久,要不要搀一把。
燕王待和乐话音落下,便站了起来,起身的动作很稳,毫不拖沓。宁王收这情状入眼,殷勤地伸手虚扶。待到四目相对,轻撩唇角,吐字说,“四哥须得善自珍重。”
隔着衣袖,两人的手碰了一下。也就是一下,如浪打萍聚,稍纵即逝,之后各自分散。
和乐先燕王一步,当前引路。进了殿门,伺候燕王宽下雪裘,走着走着,帘外侍立的宫人挽起厚重的帘幕,让燕王和和乐入内。勤政殿内暖而静,白日点着灯烛。密云似的帷帐后头,漏壶间或响起水滴声。
皇帝斜倚在御座里,左肘撑着裹锦的扶手,神色极冷。他久不临朝,在宫殿里舍弃了常服,只穿丝绢的道袍和鹤氅。衣袖宽大,更显出瘦削。
因为沉疴入骨,皇帝身上有种沉沉的暮气,已是日薄西山。皇帝刚服过丹药,周身发热,额上生出细汗,和乐轻手轻脚地绞了冰帕子给他敷。
觐见的场合不甚庄重,燕王抬头,望见皇帝灰白的鬓发。皇帝的眼睛很深,里面如同含有薄冰。他坐在上首,从小几上取一柄铁包白玉的如意把玩,看他的第四子履行臣子面君的礼仪。
算上十二月的万寿,皇帝已享国二十又五年。前朝末年,东夷入侵,半壁江山陷于水火,后主亦殁于南迁途中。柱国大将军周邑乃登高一呼,与同为前朝勋贵的李氏戮力同心,收复中原失地。后于天京自立为帝,国号为郑。郑、李两氏血脉交融,郑太祖与李皇后膝下仅有一子,名训。今上同周训是堂兄弟,郑太祖英年早逝,周训践祚方三年,便禅让给今上。皇帝定国号为卫,改元奉圣,封周训为安王,加赐铁卷丹书,又先后迎娶郑太祖两名庶女入宫,即为淑妃与如今执掌皇后凤印的棠妃。
安王所托是人,皇帝确有为君才具。即位前十年逐东夷、伐西戎,中十年养百姓、致太平。二十年间文治武功兼备,朝中歌功颂德声渐隆。近五年,皇帝重蹈多数开国之君晚年的覆辙,定三清为国教,一心修仙,问卜炼丹。
燕王走完请罪的过场,皇帝缓缓道,“有功当赏,有罪当罚。你镇守幽冀有大功于国,待朕将这勤政殿一分为二,许你与宁王各占一端,如何?”
说最后两个字时,如意敲在扶手上,铮铮入耳。和乐抖了两抖,膝盖发软。
燕王道,“儿臣不敢。”
皇帝笑了一声,问,“你不敢?”他闭目道,“别人都不敢收容逃奴,你敢。世人皆知燕王麾下铁骑所向披靡,投军只问肝胆,不问来历。能守纪,能杀敌,能建战功便能谋出身……”
殿内极静,宫人们大气不敢喘,只余皇帝的话声回荡。就像夜来霜重,晦暗里裹着一团说不尽的寒冷肃杀。
燕王道,“幽冀没有燕王的铁骑,只有父皇的将士;父皇的将士中没有逃奴,只有我大卫的慷慨志士、国之干城。”
“铛”一下响,如意磕在和乐捧的银盘上。皇帝大笑,“说得好!”
他道,“斟一杯长生酒,赏给燕王。”
长生酒是前人《仙赐集》上的方子,用枸杞、茯苓、生地、熟地等等诸味药材各六钱,酒浸十四日制成。可以清心神、生精血。皇帝在其中加入玉髓、珠粉,作延年益寿之饮。
此酒不能碰铜铁器,更不能沾染俗气,贮在金壶里,宫人若有擅触者皆论罪。听了皇帝的口谕,和乐赶紧起身,用无根水净了手,持壶倒酒。杯中波面荡漾,和乐蓦地想起当年皇帝召燕王回朝,正是在勤政殿赐燕王匕首令他自裁。燕王刺的是下腹,所以捡回一条命。他现下站的,恰好是当年染血的地方。
如此一寻思,眼皮也跳了。端在银盘里的杯酒如有千钧重。今晨混玉髓入酒,皇帝至今未尝,实在是很离奇的事情。和乐心里冷透了,托盘的手腕却稳得很。横竖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只是个伺候人的奴婢,哪怕陛下要鸩杀燕王也与他无关。这么想通了,和乐喜庆的圆脸上堆着笑,将金杯呈到燕王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