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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相思已成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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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卓东来用紫铜火钳拨亮紫铜火盆里面通红的炭块,忽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他以为是有人要对司马超群不利,所以,吩咐卓青传令下去加强对大镖局的寻防,尤其是对总镖头别院的防卫。
做完这一切,他用紫水晶盏为自己倒了一盏紫红色的波斯葡萄佳酿,感受那冰冷滑腻的触觉滑入咽喉才稍稍安心些许。
他便这样不紧不慢的浅啜,直至深夜,月下中天之时才勉强睡下,那人竟然入梦来,白衣如雪、暖笑如风,裹着一身冷香,水墨晕染的精致眉眼,雅致、明朗,恍若春夏秋冬探花人竹马而来,过往渐渐清晰。
那人随意捻着一枚棋子,黑色的棋子在他白净的指尖墨玉般晶莹,他浅浅笑道“东来,落子以成棋,相思已成局”
黑色的棋子缓缓落在星罗密布的棋盘,敲出一声泠响,死局成活,这一步殊途同归,分明是下下策,卓东来一时怔忪,那人依然是笑着,菱唇轻启“东来,唯有行下下策才能解死局,才非两败俱伤,东来,你赢了”
那个死局,原本便没有上策、没有中策,亦没有下策,唯有下下策,棋如人生,卓东来清晰的听到一个声音,空灵虚幻的响起“东来,即使是下下策,我依然能护你平安,因为,我要让你活着,相思已然成局,这次穷其所有,我抵命相护”
卓东来瞬时惊醒,满额冷汗涔涔,是梦,果然是梦。
很久之前,卓东来曾在李园下过一局棋,与李寻欢对弈,他持黑子,李寻欢持白子,黑白色的棋子在翠玉棋盘上纵横交错、大开大合,李寻欢兴致颇高,起落之间自有大家风范,开局许久后,信手落下一枚白子,悠悠念叨一句“念往昔,繁华竞逐,六朝旧事随流水……”
卓东来眉梢轻扬,徐徐落下一枚黑子,与李寻欢方才所下白子恰成犄角,势均力敌旗鼓相当,抬眸望去淡淡道“成王败寇自古皆然,前辈何苦伤怀”
李寻欢浅笑“道家之道讲求张弛有度,东来莫不是要将我逼入死角,寸步难行”
寸步难行么,卓东来扫一眼棋局,白子分明步步为营处处生机,不由凝眸笑道“攻守之道讲求相得益彰,前辈攻势凌逸,守势沉稳,晚辈竟无隙可乘,何来步步紧逼之说”
李寻欢落下一子,眸间萦萦酿出暖意,轻声道“东来,莫要太辛苦”
“与前辈下棋,晚辈求之不得,怎会辛苦”
李寻欢缓缓摇首,微不可见,面前这人一生中最不能容忍的两件事便是“错误”和“失败”,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东来,经历这般辛苦,你何尝释怀过。
这样想时,无意落下一子,棋便陷入了僵局,黑子白子各占据半壁江山,狭路相逢,勇者未必能胜,智者或许会败,李寻欢端详一番,朗郎笑道“落子无悔,这下便是再想下,也是不成了”
卓东来未应,反而接道一句“前辈,小高已经在红花集等了三日”
而大镖局的人,却从未见过萧泪血出现。
世人都知晓,卓东来只有一个朋友,大镖局的总镖头司马超群,那是一个要成为英雄的人物,有些事情自然是无法和他说的,卓东来便告诉李寻欢,只是想说与他听,因为,他是前辈,仅仅是前辈。
李寻欢依旧端详着棋局,凝眸望去,柔声叮嘱“东来,你要当心”
“晚辈自然当心,前辈不必担忧”
“好,东来要记得答应过我”
“晚辈记得”卓东来应下时,唇角无意识的牵出细小的弧度,仿佛温柔,一闪而逝的温柔,自己何时竟听起一个前辈的话了。
“东来,你输了”
卓东来恍然回神,只见到李寻欢指尖捻着一枚棋子缓缓落下,下棋犹如用兵,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棋道亦无定律,一子落下即是山重水复、柳暗花明,局若活了,棋,依然得下。
后来,那盘棋终究没有下完,两个人原本便是旗鼓相当的,黑子先发制人占尽先机,白子却张弛有度以退为攻,局,很快又成了死局,这次,是死局,而非先前的僵局。
棋未下完,还有一个原因,便是中途之时卓青进来,以着与卓东来有几分相似的声音恭谨道“卓爷,血娘子飞鸽传书,说朱猛已到红花集”
卓东来缓缓起身,优雅的告辞,李寻欢站在梅林树下,含笑送别,有意叮嘱一句“东来,我等你回来下完那盘棋”
卓东来已步出了李园,遥遥应了一声,低柔的几个字竟被清风和着马蹄声冲乱,竟不知李寻欢是否听到,只依稀可见梅树下白衣缓裘之人依旧清澈的笑,一如往昔。
后来,卓东来才知晓,那一别,竟然是诀别,此生,再不得见。
那日,卓东来率众赶到红花集时,朱猛正在和小高喝酒,还有钉鞋陪在一旁,大坛大坛的烈性烧酒,大碗大碗的敬酒,远远便能嗅到呛人的酒香,与卓东来常饮的紫红色波斯葡萄佳酿有着天壤之别。
红花集在大镖局的势力范围之内,只要卓东来一声令下,便是把红花集夷为平地也未尝不可,他去的时候,朱猛却无丝毫异色,手里端着满满一碗酒干尽,再和小高一同仰天长笑,笑声未过片刻便戛然而止,陷入死一般的静寂,因为,大镖局的人马已经牢牢包围了那家酒馆。
卓东来在死一般的静寂中背负双手稳稳踱进这家酒馆,酒馆里的三个人三条人命无疑牢牢被他掌握在手里,他紫裘华盖王者风范,沉静的坐拥繁华,尽享繁荣。
走近那张粗陋的方桌时,他淡淡斜睨了几个人一眼,极其优雅的倒了几碗酒,缓缓举起,淡淡道“朱堂主远道而来,我们大镖局理应尽地主之谊,我敬朱堂主三碗酒”
朱猛面无表情沉寂着连饮三大碗,喝惯波斯佳酿的卓东来竟丝毫不比他慢,朱猛面上露出一种奇异的神色,依旧沉寂的按下酒碗。
卓东来轻叹一声,淡淡接道“朱堂主历来神出鬼没,若是你方才便走了,我们也实在无能为力,可朱堂主为何留下,我实在是想不通”
朱猛却笑,猛一拍小高的肩膀扬声长笑“我交了这个朋友,他不肯跟我走,我也只好留下来陪着他喝几杯,可惜,想你这样的人,是绝不会明白这个道理而已”
卓东来紫灰色的眸子酿出冰冷的笑,却忽然停下了一切动作,不再笑不答话,甚至面上的表情都冰冻凝固,整个酒馆没有他的动作,随之又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片刻却像过了千年,众人都几乎压抑到停止呼吸时,卓东来又极其温柔的笑了,用一种极其优雅的姿态微微颔首,阴柔的说道“朱堂主自洛阳远道而来,三碗烈酒自然难尽大镖局地主之谊,还请朱堂主到长安一叙,司马总镖头自会好生款待”
朱猛面上渐渐浮现死灰般的残色,大镖局铁骑压境,萧泪血下落不明,有些事情,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
后来,大镖局自然达成所愿,生擒朱猛和钉鞋,卓东来放了小高,他等着小高自己去长安,长安多英雄,长安有司马超群。
卓东来跨上马正要回去时,小高大声问了一句“那个白衣服的人是谁”
年轻人对于未知的事物总有着无限的好奇心,提着箱子的那个人他认识,是萧泪血,可后来出现的白衣人他却见未见过。他在死一般的静寂中看到萧泪血面上露出明显的惊惧,那惊惧是因为白衣人的出现,不过片刻,他又看到萧泪血竟然随着那白衣人消失,绝望的消失。
卓东来回到大镖局的第一件事就是吩咐卓青去李园,半日功夫,卓青回来说李园的主人正在一个人下棋,卓东来忽然笑了,紫灰色的眸子都柔和了几分,那人,终归无恙。
后来,卓东来才知晓,那日那人是在下棋,却并非无恙。
那日过去很久,卓东来再未去过李园,一次也没有,收伏雄狮堂后的种种事务让他愈加繁忙,他缔造了江湖上前所未有的大镖局,又让大镖局有了江湖上前所未有的辉煌,这种成就是拼尽铁血与智慧的,从入这个江湖,他便一直在拼打,毫无空隙。
卓东来对每一件事都异常的挑剔讲究,做每件事都有精密的计划,绝不多花一分力气,绝不漏掉一丝瑕疵,所以,他派人去找萧泪血,他持有江湖上最厉害的武器,泪痕剑和一口箱子,派去的人回来说萧泪血死了,候间插着一把三寸余长的小刀,那口箱子半开着,和他葬在一起,而泪痕剑不知所踪。
卓东来从未放弃过寻找泪痕剑,直到长安古城飘起千年不变的风雪,他忽然觉到前所未有的空虚,昨夜一梦,梦醒时,卓青恭谨的推开紫气东来阁的朱门,说“卓爷,是白色的信鸽”
从信筒里取出的细小纸条,浓墨点就的黑字被雪色晕染,只留下几个淡淡地墨晕,也渐渐消逝。
李园,卓东来裹一身风霜策马而来,铁传甲一言不发,沉默着把人领到梅林,一方新起的墓冢,梅花渐渐飘散,散落的花瓣几乎布满整个坟丘,冷香肆意,爱梅之人却再也看不见、嗅不到。
后来,李园的梅瓣和着冰雪落满卓东来的紫貂斗篷后,铁传甲恨恨的开口,凛凛的寒风中呼出一团团白雾瞬间飘散,只余冰冻的几个字“少爷说,泪痕剑是一把不祥之剑,尤其会对卓爷不利,所以他已经着人毁了泪痕剑,你不用再找了”
卓东来笔直的、冷冷的站立,毫无动作,铁传甲不由得缓和了几分,面上依旧暗沉着接道“少爷还说,等卓爷回来就带他去看那局死棋”
落子以成棋,相思已成局,步步深思熟虑,前辈,你可知,我只想与你对弈。
相思成局,你可知,我竟比你还要先入局却当局者迷,此生,我只做错了一件事,便是这件事让我失去了你。
前辈,我赢了天下却输给了你,一招下错满盘皆输,竟再也没有悔棋的余地。
前辈,相思已成局,你不在,我如何成局,你不在,我如何解开这迷局?
前辈,落子成棋,相思成局,你不在,我与谁对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