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卓 醉见惊鸿照影来》墨染清殇

11、第十一章

　　“我要和你决斗”
　　龙小云在冷香小筑说这句话的时候，李寻欢正在喝酒，红泥小炉煨着疏影，清冽醇香细腻，卓东来
　　和梅大先生研制出来的疏影，性子温和、酒香浓郁，最重要的是对肺腑伤害甚小。
　　李寻欢指间稳稳持着白玉盏，他一杯一杯喝的很快，一直倒酒的左手也很稳，可听到这句话时那手
　　竟然抖了一下，澄明的酒液洒在素白的外衫上瞬间不见，只余痕迹依稀可寻，酒香依稀可闻。他无论如
　　何也不会想到，六年来自己一手带大的一直视为亲生儿子的孩子要与自己决斗。
　　“小云……”
　　“李寻欢，你不用多说，你若不应战，我便离开兴云庄一辈子都不会回来”
　　“小云，李叔叔原本就会离开，兴云庄是你的家”
　　“李寻欢，我用不着你的假好心，也不会要你的施舍，是我的我会凭自己的力量夺回来，不用你操
　　心。还有，决斗前你我立下生死状，生死有命各自在天，我若输了，以后便当你是亲叔叔，任你差遣绝
　　无怨言，你若是输了，给我立刻滚出兴云庄永远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小云，等你长大我自然会离开”
　　“李寻欢，你到底明不明白，就是你一直把我当小孩子看，我才要与你决斗的，如果你不在的话，
　　我就是兴云庄的庄主而不是少庄主，你懂不懂”
　　“小云……”
　　“我不要你把兴云庄让给我，我要自己夺回来，只有夺回来的才是我的家，而不是你的，我才不要
　　像我爹一样一辈子活在你的阴影之下，就连死了也要被你拿来装点门面”
　　“是我对不起大哥”
　　龙小云神采一盛，竟然拿出一把匕首直指自己的脖颈“李寻欢，别在这里假仁假义，我告诉你，你
　　若不与我决斗，我现在就死在你面前，让你九泉之下也无颜见我父母”
　　李寻欢一惊之下迅速起身，疾步上前要拦住龙小云“小云，不要”
　　龙小云料定一般从容后退一步避开，冷冷道“李寻欢，你不要过来”
　　“好，我不过去，只要你不伤害自己，我什么都答应你”
　　“好，李寻欢，三日之后，遇归崖”龙小云利落的收起匕首，说完之后看也不看李寻欢一眼，径自
　　甩门而去。
　　看一眼犹自怔着的李寻欢，卓东来指尖摩挲着手中玉盏缓缓开口道“前辈”
　　“东来，小云要和我决斗”
　　“晚辈知道”
　　“小云他如此恨我，这么多年我丝毫消解不了他的仇恨”
　　“前辈不是也已经知晓该如何应对吗”
　　是，从龙小云说出决斗，李寻欢便已经思虑清楚，这场决斗没有胜负，只需把握得当即可消除龙小
　　云心中的仇恨，又可让李寻欢了解龙小云的状况，若是可以，即便离开也是安心的。
　　“我知道，任何事情都需要一个契机，这一战是便一个机会，惟愿可以消解他心中的仇恨”
　　“前辈尽可放心去做”
　　“东来，此事一了，我们便去关外可好，只有我和你，再也不过问世事”
　　“晚辈不敢不从”
　　三日过的很快，至少李寻欢是这般认为，三日以来，龙小云始终用心的勤练刀法，远远就可以望见
　　如今他的功力委实不凡，假以时日必定可以独挡一面。如此一来，李寻欢心头盘绕的忧虑也逐日淡去，
　　眸中越发漾出温暖的神采，每每触及，卓东来总觉如沐春风一般舒缓顺畅，沁人心脾。
　　三日以后，李寻欢和龙小云同时站在遇归崖上，一个白衣长发皎皎如月，一个长身玉立少年英气。
　　李寻欢第一次从心底觉察龙小云长大了，六年来那个视作亲生的孩子已经不知不觉的长大了，此番纵使
　　离去，自己亦可以安心的将兴云庄交于他，与东来携手天涯白首相依。想到这些，李寻欢唇角不由牵起
　　，溢出一抹暖暖的笑意。
　　而这抹笑容在龙小云的眼里便成了讽刺与嘲弄，他扬声恶言道“李寻欢，之前立下的生死状你还记
　　得吧”
　　“记得”
　　“那就好，省得我浪费口舌再重复一次”
　　李寻欢依旧望向他宠溺的浅笑，并不答话。
　　龙小云便觉得愈加碍眼，继续喝道“还有，你若有什么后事要交待，趁早讲了免得待会冤死在我刀
　　下想说也来来不及，到时就是到了地下也搅得我不安宁”
　　李寻欢回眸向着卓东来站立的方向微微颔首，示意他莫要担心，随即浅笑着望向龙小云道“我没事
　　”
　　“很好，那别怪我不给你机会”一句话未完，龙小云便提刀直直刺来，凶狠的架势分明不管不顾的
　　打法丝毫不给自身留后路，意在玉石俱焚。只是，想必他早已料定李寻欢必然不会对自己下狠手，才会
　　如此不遗余力的施展。
　　李寻欢微一使力旋身而起，轻巧的避过，随后的打斗过程中白衣翩然行云过水，惊鸿一般迅捷灵动
　　，身形丝毫不滞。面上也依旧是千年不变的浅笑，尤其是望向龙小云时的浅笑，犹如宠溺一个未长大的
　　孩子般温润疼惜。而龙小云却依旧一脸的冷峻嫌恶，手上动作更是招招狠辣致命绝不留情，直取李寻欢
　　的要害。
　　“李寻欢，你的飞刀呢，为什么还不出手，你这样是不是看不起我”龙小云用尽全力狠狠劈下一刀
　　，反观李寻欢却是衣带轻飘毫不费力的带过，于是愈加愤恨的开口质问。
　　“小云，李叔叔没有看不起你，你的功力已经不凡，只是年纪尚小对敌经验不足而已，李叔叔绝无
　　轻看你的意思”
　　年纪尚小么，一侧的卓东来听到这句话时不仅玩味般的一笑，殊不知当年是哪个少年成名意气风发
　　，这般年纪时已然是江湖兵器谱上的第三名，相比之下，龙小云丝毫算不上年龄尚幼，李寻欢这般宽慰
　　龙小云的藉口着实不算高明。
　　“那就亮出你的飞刀，看我能不能在小李飞刀下逃生，哼，倘若我真的死了，那不也恰好遂了你的
　　心愿，我们龙家后继无人，再无出头之日”
　　“小云，李叔叔的刀永远不会射向你，也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你的”
　　“李寻欢，我不要你的假好心”龙小云厉声喝道，竟忽然弃刀，运起双掌狠狠向李寻欢拍去，口中
　　亦狠狠抛出一句“既然你不肯我死，那你就去死吧”
　　乍见这般，李寻欢着实一惊，以小云的功力，弃刀运掌对他自身没有丝毫助益，他此番所为莫不是
　　想要死在自己手上一了百了。李寻欢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他也不会允许自己受伤，因为卓东来会
　　担心，所以他很快抬起双掌迎去，只是这一掌仅仅用了三分内力，三分，应对龙小云，足矣。
　　手掌相对，李寻欢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感受到触手的温度，心脉便受到巨大的内力冲击，一阵尖锐的
　　刺痛瞬间传来，细细密密刀绞一般撕心裂肺，双臂也折断一般软软垂下，瘦削的身体恍若枯叶翻飞起又
　　缓缓飘落下坠。
　　坠去的方向是悬崖，悬崖下面茫茫白雾，白雾之下是深渊，这些李寻欢都已经不知道了，他那双碧
　　色的温暖的眸子缓缓闭上便再也无力睁开，意识消失前只感觉痛，只有痛，他原本也是怕痛的。
　　“前辈”一句急促的唤声响起又瞬间消失在龙小云耳畔，随之消失的还有一道迅疾如风的紫影，鬼
　　魅一般划过，追向那个坠落的白影。
　　良久，龙小云失神的向崖底望去，恍然看到紫色和白色纠缠飘落，生生消失在自己眼前，再凝神细
　　看，只有白雾，笼罩在崖底千年不散的白雾，缭绕厚重沉郁。
　　龙小云踉跄着后退一步，抬起双手定定望着，忽然不敢置信李寻欢就这样消失了，这个武林中的不
　　死神话就这样被自己打破，还有自己一直畏惧的卓东来，那个卓然超群、能力超凡的卓东来这么消失了
　　，他们一起消失在自己眼前，甚至连一句话一片衣角都没有留下。
　　卓东来接住了李寻欢，紧紧拥在怀里，但他暂时无力阻止二人的疾速下坠。他只能轻探李寻欢的气
　　息，微弱，天可怜见，他还活着，卓东来第一次生出感谢上天的心思，可笑的是竟然是在这种情况下。
　　空气在耳边疾速掠过，闷闷的鸣响，李寻欢被扑面而来的寒意激醒，他甚至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
　　一个睁眼的动作都足以耗尽他的全部心力，就连唇畔猩红的血也不是被咳嗽带出，而是不受控制的缓缓
　　外溢，沿着唇角滴落，一滴一滴很快便浸透了白衫，猩红刺目的一片。
　　“东来”
　　“前辈最好不要开口耗真力，运功护住自己的心脉”
　　“东来，你，你何苦跟来……”
　　“晚辈的命原本就是前辈救的，再还回去也是应该”
　　“东来，我……不会让你，让你死的……”
　　卓东来忽然释怀，怀中的人儿气息依然微弱，弱到几不可闻，就连勉力支撑着说话也是断断续续的
　　喘息，可他说的话依然拥有让人安心的奇异魔力，让卓东来莫名的定下心神好整以暇看着这位前辈高人
　　在如此处境下如何动作。
　　李寻欢动了，指尖泛出一抹银色，依旧是一把平凡无奇的飞刀，卓东来依旧没有看清那飞刀是如何
　　出现在他指尖的。李寻欢往往能出人意料，这次也不例外，他微微蜷动身子探出手臂，运起内力狠狠将飞
　　刀刺向岩壁，刀尖过处岩壁尖锐的鸣响带出一道绚丽的火花，岩壁虽然抵挡不了内力被飞刀刺入，飞刀
　　却也并不怎么结实，只稍稍缓住了二人下坠的冲势，刀尖便承受不住闷响着折断。
　　李寻欢眸间忽然现出一抹冷色，这是卓东来第一次从他眸间看到冷色，但这抹冷色转瞬即逝，快的
　　来不及让人捕捉淡去痕迹。
　　李寻欢随即略略抬眸查看四周状况，岩壁陡峭毫无借力之处，而二人正下方隐约可见是一大片尖利
　　的碎石，若是跌落上面，绝无生还的可能。左侧现出一抹淡淡的水色，水，初春的水是会寒凉一些，但
　　比作粉身碎骨的滋味应该是会好受一番，但卓东来受过重创的身子本就畏寒，此番若是落水必定难以承
　　受。右侧依稀可见一片绿色，是一棵树，一颗不算小的树，若是借助树枝的阻碍减轻下坠之势再加上个
　　人的功力稳稳落地也不失为一个好对策，但林木脆弱，承担一人的重量可以，承担两个人的重量委实有
　　些勉强，李寻欢略加思索便已想好对策“东来，我不会游泳，你要记得救我”
　　他不说让卓东来莫要顾及他，也不说自身若有不测让卓东来承诺好好活着，因为他知道，若是他死
　　了，卓东来绝不可能抛下他一人。他这么做是为了护住卓东来，亦是为了护住自己，护住他们的约定，
　　携手避世远离尘嚣的约定。
　　卓东来心头一颤还未来得及反应，身子便被一股巨大的冲力撞向右上方同时也稍稍减缓了他的下落
　　之势，而使出这份力的那人则因为反力作用生生被推向左侧，身子直直向水面砸去。
　　李寻欢料得没错，最后一分力道也拿捏的恰到好处，密密实实的树枝果然稳稳接住了卓东来，卓东
　　来落下借势只微一使力便站稳了身子，旋即便飞身深潭疾去。
　　远远可见那人素白的衣衫在水里散开，宛若一只折翼的蝴蝶随波逐流，白衫周围裹着一抹淡淡的红
　　色，扎眼刺目。
　　李寻欢不愿让卓东来触水，卓东来便不会有悖他的好意，只足尖轻点水面几个起落到潭中心，手臂
　　一探便把白色的身影稳稳捞起，紧紧锁在怀里。所幸落水之前他便昏迷没有呛进太多的水，否则这对他
　　疲弱的肺脉又是一番狠命折腾，而此刻他已经经不起了。
　　凉风过处，卓东来明显感受到怀中的身躯微微颤抖，他小心的解下身上紫裘附在李寻欢身上，再稳
　　稳的把人拦腰抱起，当务之急是找个避风的山洞助他烘干衣衫，再慢慢调理内伤。略一抬眸看清四周状
　　况，卓东来便紧紧手臂小心的抱着李寻欢向远处行去。
　　而遇归崖上，龙小云一直定定立着，直到铁传甲和关天翔等不及慌忙赶到遇归崖，他依然定定盯紧
　　自己的双手，动作竟丝毫未变。
　　“龙小爷，我家少爷呢”铁传甲遍寻不见李寻欢的身影，便冲着龙小云大声质问道。
　　哪知龙小云竟无丝毫回应，仿佛根本听不到铁传甲的声音。
　　“小云，你李叔叔呢”关天翔在一旁看着龙小云失神落魄的样子，上前轻声问道。
　　“小云”
　　“龙小爷，我家少爷呢，你倒是说话啊”
　　关天翔抬手拉过铁传甲，示意他静下心来莫要着急，随即自己上前扶住龙小云的肩膀关切道“小云
　　，告诉关叔叔，发生什么事情了，你李叔叔和卓东来呢，为何就你一个人”
　　龙小云终于回神，呓语一般喃喃道“李叔叔，李叔叔，他不见了”
　　“不见了”两个声音同时响起，一个是铁传甲焦急的怒吼，一个关天翔疑虑的惊叹。
　　关天翔又一次制止铁传甲的动作，看向龙小云继续问道“怎么是不见了，为何会不见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关叔叔……”龙小云忽然脱力一般靠在关天翔肩膀上，泪水瞬间浸湿了这
　　位长辈的衣衫“李叔叔他不见了，他掉下悬崖了，是我把他打下去的，是我杀死了李叔叔，是我，关叔
　　叔，我杀死了李叔叔……”
　　铁传甲闻言再也忍耐不住，暴跳起来一下子揪紧龙小云的衣衫，毫不留情的把他拎起来厉声质问“
　　你说你把少爷打落悬崖，你说他掉下去了，龙小云，你再给我说一遍”
　　“是我，是我把他打下去了，是我……还有卓爷，他们一起掉下去了，卓爷是去拉李叔叔的，他们
　　一起，一起掉下去的，是我杀死了他们……”龙小云依旧毫无所觉的喃喃低语，声音低到让人几乎听不
　　清他说了些什么。
　　“龙小云，我家少爷对你那么好，你竟然这么狠心，我可以肯定的告诉你，他是这个世上唯一真心
　　对你好的人，你竟然把他打落悬崖。龙小云你的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这六年来他是怎么对你的，你自
　　己难道不清楚吗，你是怎么对他的，你也不清楚吗，这多么年他何尝责怪过你半分，他尽心尽力换到你
　　这般对待，龙小云，你活着都不会感到煎熬吗。你明明知道他与你决斗肯定不会使出全力的，你还下得
　　去这般狠手，这下你安心了，再也没有人在你眼前碍着你了。龙小云，我告诉你，此番少爷若有个万一
　　，我铁传甲拼尽性命也会让你为他陪葬。我知道少爷护着你，等我亲手杀了你便自杀去向少爷谢罪，你
　　最好把后事都办干净了，免得到死了也祸害我家少爷”
　　铁传甲恨恨的说完，狠力把龙小云掼到地上，头也不回的疾步离去。
　　他担心自家少爷，前所未有的担心，纵使二十多年来看着自家少爷无数次化险为夷死里逃生，但每
　　次李寻欢一遇险，他依旧担心，这次更是恐慌。
　　遇归崖崖底有些什么，从来没有人知晓，因为所有掉下去的人无一生还，无论是失足的山野樵夫，
　　还是误入的武林名侠没有一个可以幸免，遇归崖，便是来世再遇再归。
　　铁传甲是去找人，他要想尽办法救回自家少爷，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活要见人，纵使死，也
　　要见尸。他不允许自家少爷活着受苦，死了还没有人收尸，还依然不得安稳。
　　所幸这些年来他一直跟着李寻欢，照顾着李寻欢，如今他已经可以娴熟的应对各种突然状况。少爷
　　和卓爷一起跌落崖底，但是卓远还在，卓爷的势力还在，少爷多年的友人也在，无论如何艰险，他一定
　　会找到他们的，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