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獒博雨）千山》真昼之月

7、番外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彼时，马龙才从师父那里听得关于自己首次渡劫的大约时日，渡劫凶险，修道之人皆知，然但凡顺利得过，修为便精进一层，大约对于这渡劫，倒是期待大于恐惧。
　　修道之心，在于这天地之间，方能得证大圆满。
　　然自马龙入门以来，一直是与师兄弟们乖乖在门派修炼，甚少出入世间。莫说红尘俗世，便是其他山水之地也甚少涉足。得此契机，倒是一圆他出游之心。

　　自然是不能原形出行，马龙在云雾掩映下择得一处碧莹山水处，悄然按下云头，化出人形。
　　门派处于海岛之上，灵脉之处，灵气充足，灵花异草无数，山水灵秀。然而对于马龙来说，这凡世间一切莫不新奇。此处山水，又是另一番景致，生机盎然，傍晚的薄雾之中，远处山脚下，近处草丛中，不时窜过的凡间生灵，以及青草野花的清新香味弥散于风中。
　　矮山重重，起伏绵延，内陷谷地，群山环抱。
　　不知被何牵引，马龙就去向了那个方向。
　　仿佛天然屏障，古树丛丛，野草蔓生，马龙一路走过，身上甚至沾染了夜凉的露水。
　　他刚刚拍去了衣摆沾染的草屑，就听得不远处传来一声“谁？”声音低沉但并不喑哑，语气平淡。
　　马龙循声望去，正看到不远处丛生的野草中盘腿坐着的一人站起身来，转身望来。

　　两目对视，一人仓促，一人平静，也不过寻常一回顾，片刻后就打破了沉默。
　　在漫长的，以千百计的时日中，马龙也曾寻思过当日自己是何感触，左右也不过些“独游应驻景，相顾且吟风。”之类的文人酸语。
　　那人不过平淡一句，“为何在此？”
　　马龙脱口而出：“路过。”
　　就见那人眼角微微上挑，显露出一丝不豫之色。还未等他开口，马龙已发现了另一个问题。妖气。其实他早该发现，感觉到有人那一刻，那一瞬间蓬发而起而又隐没的气势。
　　修道之人，斩妖除魔，所谓卫道。然而，此刻，他心中竟连半点此心都无，在门派修行，也从没有师父曾告诫过他如若遇见妖魔该如何，是杀是避。
　　犹豫间，对方已眼神瞬变。“你亦非凡人。”非是质问，已是肯定。
　　“既然如此，不妨你我相较一场，我也甚少遇见对手了。”
　　马龙一惊，还未来得及反对，对方已召出武器在手。

　　他在门派修习的虽是高深正道，但究竟对敌甚少，师兄弟间交手比拼不过点到为止，锋利杀招甚少出手。而面对的这个人，俨然是在深山之中，无数竞争，生死存亡中留存下来的。
　　这也是他们后来无数的交手中，他为数不多的失败之一。

　　那人也不过少年身形，见他落败，也未继续，就束手而立，并未追击。“你，不错。”
　　马龙苦笑，这样的肯定，还真不是他来这一遭的目的。
　　“你也不错。”
　　就见那人露出一个笑容来，似乎得意了些。马龙只见他嘴唇开合，还未来得及明白他说了什么，内容已被雷声掩盖。
　　随着这一声雷响，马龙只觉得似乎连灵魂都跟着震颤了一下。

　　傍晚平静的晚霞已然不见，乌云席卷而来，翻腾不休，天色瞬暗，天际雷声隆隆，由远而近。
　　马龙立刻反应过来，天劫已至。虽然他在心里默默叫苦，这劫期提前太多，刚比试又耗费了许多真力，此刻渡劫，实在不是合适之时。
　　他只得默默调运真力，将仙气充盈体表，释出龙珠之力，化出原形。
　　也顾不得身旁还有个妖了。巨大的白龙一瞬间腾飞在山谷上方，白色的鳞片在夜色中闪闪发亮，龙吟一声，在整个山谷回荡。

　　庞大的满溢的仙气一瞬间席卷整个山谷。

　　白龙低头看向山谷，却见那人双手结印，一股暖黄色结界从他为中心扩散开去，笼罩了整个山谷和数个山头，将雷声巨变和仙气都隔绝在外。
　　马龙顿时明了，这山谷必然还有许多修行未深的小妖和普通生灵，甚至还可能有他的亲人朋友。

　　想到自己这场天劫尚不知能否度过，却必定给此处带来浩劫，马龙顿时有些愧疚和无奈，但劫期提前到来，又在苦战之后，实在难以预料。
　　一道闪电从云中劈出，击在白龙身上，激起一层光圈。
　　虽然被盈满周身的真力勉强挡下，仍然觉得五内巨震，而这，才不过是第一道而已。

　　不过顷刻，数十道劫雷落下。
　　山谷上已被黑云笼罩，白鳞在云雾间隐约可见，已不复开始光亮平滑。白龙浮空的位置比起刚才又下降许多，堪堪罩在山谷上方。
　　马龙此时已觉真力不济，然而想到如若放弃，自己这千年苦修，掌门师父师兄弟，还有这山谷生灵……
　　就听到声音从耳边响起。
　　“未知你临近渡劫，这便算我欠你的。”

　　白龙偏过头，那人浮空在侧，身形外妖气如有形实体般将他托起。发丝被鼓荡而起的风吹得四散而开。
　　即便是说着这么惊心动魄的语句，也仍旧是低沉平淡到乏善可陈的语气。带着一丝一往无前的决意。
　　那双就如同这薄雾笼罩山谷般游离的双眼与身旁白龙的大眼对视一瞬，就挪开了视线。
　　右手一展，一道弧形亮出，黑红交织的月轮停在了他身侧。随着他灌注的真力而逐渐发亮，扩大。
　　“我能帮你的毕竟有限，我尽我所能，造化如何，终究看你了。”

　　那个夏夜，庞秋山上空的乌云盘旋翻腾了半夜，电闪雷鸣，数百里内皆能闻，鸟兽四散。
　　后半夜，淅淅沥沥下起了雨，焦土遇水，升起了白烟，笼罩了这片山谷。
　　山谷之中，不，大概已经难叫做山谷了，天劫之力已生生将山川谷地夷为平地，枯枝败叶，连稍高些的树木都难看见一株。
　　陈玘终于赶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面。

　　看起来已经不复平时气势的伤痕累累的白龙，盘旋着缓缓落到地上，仿佛卷着什么。
　　白龙庞大的身躯在赤黑的焦土上盘旋着，触目惊心。
　　陈玘走了过去，胆颤心惊地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白龙缓缓抬起头来，回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睛里充满他看不懂的神色，他从来不知道，自己这个乖顺又涉世未深的师弟会有这样的神情。
　　他看到白龙升起部分身体，然后垂下头去，然后他看见了白龙盘旋的身体之中，露出来的半张冷白的侧脸，和雨水打湿，披覆一侧的乱发。
　　“他……？”陈玘似乎明白了些什么，有些犹豫地开口。
　　白龙没有回答。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陈玘过去小心地扶起被白龙遮住的年轻人，将他身体摆正平躺在地上。抬手正准备施几个治愈术法，就听得白龙的声音响起：“他是妖，仙法可能有碍。”

　　陈玘诧异地抬起头来，白龙低垂的头就在他们上方，那双眼睛里有些无奈和忧郁。虽然是意料之外的情况，但陈玘马上就收了手，掏出一粒药丸，给他喂了下去。

　　“来得匆忙，随身倒还有些普通灵果炼制的疗伤药。只是这仙妖体质之别，我们恐怕很难治愈他。你渡劫过后，也须尽快回师门调息静修，届时他该如何？”陈玘看着白龙，问道。

　　白龙纠结地在空中摆了摆头，仰头一声清啸，龙吟之声传出甚远。

　　陈玘也并没有催促，虽然不知这年轻人和马龙有何渊源，但既是有恩，便不能说放就放。他这师弟温柔忠厚，平素便有些优柔寡断，但大事决断上，并不迷糊。
　　他低头擦去那年轻人脸上的雨水，拨开脸颊黏着的湿发，脖颈处微光一闪，一块玉石从衣领滑出，绿莹莹的，灵气绕转，俨然是块灵玉。白龙显然也看到了，突然想到什么，伸爪朝自己颈下刺去。

　　“马龙！”陈玘一惊，开口阻止。但是已然晚了。

　　白龙身形白光一闪，消散无形，原地只余白衣青年，此刻他有些站立不稳，右手中握着一块白色鳞片，还带着些许其下绛紫色的血肉，生生将他白净的右手都染红。

　　“你疯了？”陈玘自诩胆大妄为，没少被师父教训，可此刻他被马龙震住了。逆鳞之重要，拔鳞之痛，在他看来，这几乎就是匪夷所思的举措。下意识就又看了看身边地上躺着的青年，昏迷之中表情仍然坦荡荡地舒展，仿佛不是置身野外，而是处在舒适的床铺。
　　这样的一个人。
　　陈玘在心里有些恍惚，修仙千万年之中，心境早已如止水之境，会有一个人，值得如斯付出和牺牲吗？

　　马龙有些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小心地把地上的人扶起，靠在自己身上，右手运起灵力，将龙鳞化入玉中。不过简单的术法，此刻他已觉虚脱。手上的血水，雨水，打湿了怀中人的衣裳。
　　“虽然你也许没预料到事情发展到如此境地，但是谢谢你，入凡尘一场，遇见你，我很高兴。”
　　马龙轻轻地说，虽然知道怀中人听不见。他用目光一遍遍铭记这个人的轮廓。若很久之后还能再见，我们一定能认出彼此。
　　漫长的夜晚过去，下雨之后的清晨，碧空万里，一片焦黑的谷底显得有些突兀，但焦黑之中，有些碧绿的新芽已经冒出。再过时日，必定会长出新的青草。
　　就像伤口终究愈合，离别亦会重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