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之二 ...
-
因俞珍珍那语气分明是久闻大名一般,女子也愣了愣,心道自己这样一个不见经传的小小百户名字何时入了这么个养尊处优的少夫人的耳朵,见俞珍珍目光热切地看着自己,一张微黑的脸不由得微微红了红,又朝俞珍珍拱手道:“少夫人与李某——认识?”
“我与李大人仰慕甚久,只是一向闻名不得见面。”俞珍珍笑眯眯打量李维晗,心道自己上辈子只在旁人嘴里听说那位李将军的种种英武事迹便把她当做男子,却忘了定州还有个纶才卫,又道怪不得李家敢肆无忌惮地闹起来,原来不是养子却是个养女,因见那张黑脸上窘色愈盛,心情大好地请李维晗坐下叙话。
许是出身军旅的缘故,李维晗说话甚是直接实在,俞珍珍不费力地便将她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原来她本是个犯官的侄女,因伯父犯了事连累全家流放,父母死在路上,自己孤身一个被送进了纶才卫习武,战场上凑巧救了李三爷一命,被李三爷托人改了籍,收为养女。后来李三爷伤了腿脚改成了余丁,因李维晗在军中,便让李维晗顶了李家的名额,不曾再自李族征正丁到定州。顾夫人听得甚是惊讶,不由自主地问道:“那这么说,那军功田也是朝廷给你的了?”
李维晗脸上又红了红,道:“阿父生前是小旗,每年份例军粮该三石,在定州已经分了十亩军功田。我侥幸有个爵位,份例军粮多些,营里先生说按例李家可在原籍置产,不必多浪费定州的地方,就选了这里。”又略带疑惑地道,“只是这一份份例却从不曾到定州,前几年忙着打仗,今年我这次送阿父阿母骨梓回来,正要好好打理打理。倘若不曾分,还要置上一份。不知少夫人可知道哪里有闲地,倘若没有,山地也使得的。”
俞珍珍与顾夫人彼此对视一眼,都对李家二房的所作所为惊讶起来。按例军功田耕牛种子农具自有官府按时派发,上缴的份例军粮也比寻常租税少了许多,不想李家二房竟得寸进尺地全占了去,俞珍珍暗道难怪李家那般阵势汹汹地非要把李维晗赶出安水县不可,又想到李维明在二房多年,不可能不知情,就算不知道那军功田本是李维晗的,只是如今长大成人,也还眼睁睁看着伯父伯母昧了粮不做声,人品也是可想而知了。
她想着不由得对李维晗又生出几分好感来,便道:“田自然是有的,只是在李家二爷手里。不瞒你说,如今我们安水县里也都有传言,李家二爷和三爷的儿子,要和你打官司呢。”
李维晗略一皱眉,道:“是阿父先前过继出去的那位哥哥?按理就是让给他也无妨,只是如今我初来乍到,正是用钱的时候,倒不能全给了他。”
俞珍珍听得好笑,心道她那好哥哥已经打定主意要把那田独自吞了,因打定了主意决不让李维明如愿,便把李家人的作为向李维晗和盘托出,又道:“我看你是个心善的实在人,也不妨告诉你,你那哥哥已经回了三房本支,又和你一般是武职,虽说你官位高些,到底强龙不压地头蛇,只怕那田地是到不了手里的了。”
李维晗双眉紧皱地想了想,道:“既然少夫人如此说,想必是真的了。怪不得我送了信,却不见半个人在城门口招呼,原来是为了这个。”说着望了望女孩,道,“我只以为到了安水只要收份例钱粮就好,不想遇到这样的事。如此说来,我们人生地疏,只能由着他,这官司倒是没处说理去了。”
俞珍珍听她语气软弱,心道这李维晗怎不似传闻中那样果断?因生怕她打退堂鼓,便故作关心地问:“听说知县老爷已经发文去兵部询问了,那田自然是你的,如何说这样的话?”
李维晗见俞珍珍和顾夫人都甚是关切地看她,苦笑道:“听少夫人所言,这些人所谋不善,终归强龙不压地头蛇,那田就是到了我手里,日后也必定被人使坏夺了去,且如今我两手空空,没个落脚处,不如舍了,就和这帮人结个善缘罢。”因见俞珍珍面上依旧迷惑,又解释道,“少夫人不是说李二爷就是村里的里正么?就是兵部文书下来,县老爷批了,他明面上应了,纠结些无赖三天两头吵闹,或是把住佃户不许他们佃我的田,难道县老爷还能派衙役赶人与我耕种么?双拳难敌四手,这些事防不胜防的。”
俞珍珍笑了笑,心道这李维晗久在军中,对这些霸人田土的把戏居然也熟悉的很,因知道为了那两百亩地李家当真使了好些令人不齿的手段出来,便觉得李维晗倒也有几分自知之明,这样两百亩田地,少说也值千把两银子,说舍便舍,也有几分壮士断腕的气魄,因此更想让李维晗留下,只试探道:“没了田地,你怎栖身?”
“定州还在用人,我只回去便是。”李维晗道,“只是还须得上京一趟,把这孩子托与故人——欠少夫人的银两,只得拖延些时日了。”
那女孩甚是机灵,听了这话便撇了顾远,扑到李维晗膝上仰头道:“我与干娘同回定州。”
“那里不方便。”李维晗低声哄她道,“阿雪,干娘送你去与齐姐姐玩耍,好不好?”
阿雪只是不依,紧紧搂着李维晗道:“我与干娘同去。”
顾夫人见不得这样场面,悄悄使眼色与俞珍珍,俞珍珍正思索寻个借口留下李维晗,见状便笑眯眯地招过阿雪问道:“我有个主意,让你和干娘在这里住下好不好?”
阿雪极伶俐地与俞珍珍做了个揖道:“谢过少夫人。”
“不要你谢。”俞珍珍拉着阿雪,笑道,“李大人不是说欠了我银两么?这里便有笔墨,咱们立个约:你把那田地佃与我顾家租种十年,出息两家平分,顾家另奉送你二十两安家银子,就算是两清了,如何?”因想到李维明的窘态,更是心情大好,道,“我也不瞒你,这安水县里敢接下这军田的没几户,不巧我顾家也算一个,不知李大人意下如何?”
李维晗只道此处山穷水尽,不曾想到在这少夫人的手里登时柳暗花明,见俞珍珍笑如春风地看着自己,眉眼十分婉约秀气,口角却颇为利落明断,神色更是一派优容胜券在握,不由得一时怔住了。
她为人爽快,只又问了俞珍珍几句,便自芙蓉楼伙计手里讨了纸笔,依俞珍珍的口述,写了一纸佃田文书出来。俞珍珍见她听话地低头奋笔疾书,一笔行书洒脱刚劲,心道那些称赞李大将军文武双全的话倒也不像是虚言,又想到后来李维晗因位高权重为人追捧,号称一字难求,自己上一世只在抄家文书见过她的批文,今日那写批文的人却在为自己写佃田文书,一时虚荣心起,不由得得意地笑出声来,见李维晗抬头疑惑地向自己望来,忙收住笑道:“李大人的字当真是好。”
“我已经交卸了差事,只有个虚衔在身,少夫人不必客气,只叫我阿晗便是。”李维晗取朱砂按了指印,又让充作中人的芙蓉楼掌柜画了押,将文书吹了吹递与俞珍珍道,“我这一笔字不值什么,少夫人古道热肠雪中送炭,这样的人品才真是贵重。”
俞珍珍心中只想着这是日后名震天下的李大将军亲笔写的文书,盘算着要好好收了传家或日后一字千金地卖与他人,一时有些恍惚,半晌才回过神与李维晗商量道:“倘若他们用什么手段逼你就范,这一纸文书就成了空谈。你在兵部可有熟悉的人?催着些让他们早日将批文发来,不然拖到腊月里,就耽搁了。”
李维晗只以为俞珍珍是怕拖得久了钟家生出些变数来,点头道:“兵部武备库郎中齐大人与武选司主事吴大人都与我相识,时常书信往来,只是听说如今兵部的风气,阎王好过,小鬼难缠,那些人见了这样的案子,总也要敲上七八十两银子才肯出力。”
俞珍珍恍然大悟当年那文书如何耽搁了那样久,点头道:“原来如此。”招手叫过一名亲信家人,取了一百五十两的银票出来,向着李维晗道:“事不宜迟,就烦李大人写了信,让我家这个小厮送到京里去,就便带那批文回来。”见李维晗还要推辞,便不容置疑地道,“李大人若过意不去,日后多佃与我家几年就是。”
李维晗想了想,提笔写了书信递与俞珍珍,只道:“大恩不言谢。”她果然不再道谢,只任由俞珍珍安排,因顾远与阿雪玩得甚好舍不得分开,俞珍珍又担心李维晗贸然回了李家打草惊蛇,请她二人且到家里小住,也只皱眉想了想便应了,将李三爷夫妇的骨植暂时寄放在城外宝华寺里,随着俞珍珍回了顾家。
顾夫人心肠仁厚,只以为俞珍珍发了善心,顾老爷却知道俞珍珍面上看着随和,骨子里心性却淡,见她款待李维晗衣食甚是周到仔细,并不像是寻常客套,招了她到书房,问道:“那位李大人是什么来头?”
俞珍珍将李维晗的身世来意说了,看着脸色阴晴不定的顾老爷道:“那一日陈姐姐悄悄告诉我李少爷送的菊花是从郝老四手里重金买来的,我虽然知道陈姐姐从不说谎,却也是半信半疑,如今这位李大人看着像是和陈姐姐一样不说谎的,想来两件事该都是真的了。”
顾老爷眯着眼睛想了许久,沉下脸来冷笑一声,道:“竖子无状,敢在老夫面前耍这样的把戏!就冲这一点,那两百亩田就不能由着他们痴心妄想。”因俞珍珍已经安排人上京,便不再多言,只令顾忠写信去江南庄子上,将那种田好手和精干家人精心挑拣几房送过来。
俞珍珍心知李维明已经一败涂地,心里一时觉得解气,一时却觉得有些无趣,将些杂务料理了,就陪着顾夫人看顾远与阿雪玩耍,因屋里炭火甚旺,暖意袭人,俞珍珍不知不觉闭了眼小睡过去,朦胧中却听一阵喧哗,睁开眼见顾远阿雪已经不见踪影,只有秀娘守在自己身边,神色中也带着股压不住的兴奋,问道:“外边怎么了?可是远郎和阿雪?”
秀娘道:“是李大人自宝华寺上香回来,拿了旧时盔甲出来擦。远少爷见了喜欢得了不得,听雪娘子说李大人的剑法枪法都极好,央了她穿了盔甲与他看,李大人答应了,正在院子里与他练剑呢。”说着又忍不住向外张望了一眼,道,“李大人的剑法真是好。”
俞珍珍心道李维晗的剑法该是沙场上练出来的,总不会是那些哄人的花架子,一时也好奇起来,起身披了大氅扶着秀娘出门来看。
此时已是掌灯时分,高挑着十数盏雪亮的琉璃灯,把院里照得宛如白昼,婆子们挤在回廊里窃窃私语,不时咂嘴感叹,也有的闭了眼念佛,小厮们拥在门口探头探脑,有淘气的便偷着叫好,顾夫人坐在廊下大铜火盆前,一手一个地搂着顾远与阿雪,丫鬟们立在顾夫人身边一个个目不转睛盯着院里,众目睽睽之下,剑光游走得却愈加如意从容,渐渐自圆熟间透出股堂皇杀伐之气来,院里渐渐一声不闻,直到李维晗收了势子提剑而立,才蓦地爆发出震天的彩声来。
李维晗一滴汗也不曾出,只朝满院人平和地一笑,收了剑道:“献丑了。”
顾远兴奋之极,拉着阿雪上前,围着李维晗左看右看。因他年小力弱,李维晗也不怕他拔出剑来伤了手,连鞘将剑自腰里拿下来与他玩耍,见顾远双臂紧紧抱着剑舍不得松手,摸了摸他的头,又抬起头来朝俞珍珍一笑。
俞珍珍只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自心底渐渐泛上来,脑袋里颠来倒去都是那两句杜甫的“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因在现代时被那些明星偶像惯坏了眼睛,她看人甚是挑剔,平日里只觉李维晗手脚修长,动作也英气,相貌却只是寻常清秀,又总是一板一眼,但如今见她穿了一身盔甲,那一板一眼就转成了从容不迫,寻常清秀的相貌也被衬得英气到了十分,动作更显得举重若轻矫健之极,平白添出百战之士的威武出来,此刻对自己一笑,更自英气里添了妩媚,让俞珍珍胸口竟无端乱跳起来。
她知道自己又犯了以貌取人的老毛病,她知道李维晗只是自己对付李维明的棋子和日后巴结笼络的靠山倚仗,她知道李维晗与阿雪只是暂居家中的客人,待这边事了便会回定州继续自己的万里鹏程,她知道李维晗之后那一切的波澜壮阔,只这一刻,她对着这个人,却生出股几乎按捺不住的想要据为己有的糊涂心思——俞珍珍此刻才明白,上一世她死在她的判书下也许并非无因,只因为她命中的劫数,本应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