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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学堂 ...

  •   次日公鸡一叫睡得迷迷糊糊的玲珑听见房间里窸窸窣窣的响动,睡眼惺忪的她见古老头在衣服柜子里乱翻,也没有力气去问,打了个呵欠继续会周公。

      古老头破天荒的将毕生最好的一件稠衫衣裳翻了出来,这件衣服的样式还是二十多年前流行的老款。不过被他保存的十分妥帖,所以乍一看倒是整整齐齐板板正正的。他烧了热水将自己擦洗一遍,用签子刮出指甲里的污垢,刮了胡子,束好头发,套上稠衫,迎着朝阳入了城。

      都城东西向主干道的交汇地带商铺林立,茶楼酒馆鳞次栉比,歌姬教坊夜夜笙歌。这里的地段寸土寸金是富商豪客最喜欢挥霍的场所。在这样一条处处彰显奢华气派的一条街上,最末端一家装饰低调,面积窄小的铺子就更外的显得不起眼来。

      古老头绕过铺子外头大大的“当”字立牌,走进当铺。

      当铺的朝奉自隔栏那头略略瞟了来人一眼,他从事典当业多年,一双眼睛又亮又毒。虽然古老头有备而来仍旧被他一眼看穿窘迫的处境。语气颇为随意的问道:“老弟,有什么好关照?”

      那朝奉是个四十上下的中年人,古老头被他开头的称谓说的一愣。慢半拍从怀里摸出一个物件摆在台面上故作老练道:“您给估个价。”

      漫不经心翻着簿子的朝奉慢悠悠站了起来。

      是一只青玉毛笔。食指般大小,玲珑可爱,莹莹泛着融融暖暖的青光。

      古老头怎么会有这件东西,他自己也不知道。这笔好像出生就有了,可是他从小家里就穷,兄弟姐妹一大堆,父母自顾不暇,怎么会无端给他这样一支玉?

      他活到知天命的年纪,幼时的记忆越来越模糊,只记得当初将身上唯一值钱的玉笔作为聘礼给了古翠花的爹娘,可是翠花嫁给她之后,这支笔同她的私房体己一起夹裹着搬了出来。

      古翠花的爹娘过世后,他们的日子过的渐渐紧迫起来,这支笔同翠花的饰品一样大半的时间是在当铺度过的。只不过首饰典当的价钱大,他没有能力赎回来,这种体积小不好佩挂的玉器在崇尚“更大更重更足赤”的古家村被定位在中低价位区间内,典当期限也给的十分宽裕,所以它最后总是能平安的回到古老头手上。

      他当初将玉笔赎回来还有另一层意思——给玲珑留个体面又有意义的嫁妆。这支笔既然是从小就有的,给玲珑的时候说是个传家宝也很说的过去。

      现在为了让玲珑读书,只好将传家宝先抵押一阵子了。

      “一两。”朝奉开口。

      古老头为难的皱了皱眉头,他几年前在古家村还当了一两呢。盛京这块风水宝地,同样数量的银子,购买力哪里比的上古家村的?这个朝奉,价格压得忒低了。

      朝奉看他思虑再三,很镇定的又坐了下来继续翻他的账本。

      “您再看看,玉是好玉。”老头垂死挣扎。

      柜台后头的人不耐烦道,“再加你一钱,当不当随你。”

      古老头咬咬牙当了玉饰,风风火火的又往书院赶。

      他生平第一次去书院,因自己胸无点墨,没有底气,无端多了一丝惴惴之感。他将将笼着袖子贴着墙壁站稳了,正踌躇不前的当口,放课的学生陆陆续续出来了,有几个从他身边擦过的,先是举棋不定的望了一望,见他玉面无须,劲瘦斯文,以为是新进的先生,便甚懂礼的朝他作揖。古老头没见过这阵仗,红了耳根子也朝他们福上一福。那几个童子面面相觑,会心一笑,便四下散开了。

      一位方巾儒生打扮的青年手捧书袋转过墙角,视线与古老头迎上,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形容,十分温和的凑过去问礼。

      古老头结结巴巴的说明来意,忒没底气的从袖子里掏出一两银子并几吊铜板,十分寒酸的递上去,问授课先生学费够是不够。

      先生将他递过来的钱袋子挡了一挡,还没开口拒绝,便被噗通一声跪到地上的古老头吓了一跳。

      古老头一生虽然懦弱怕事,却也安全无害的过到了现今的岁数。苦吃了不少,委屈倒受的不多。为了玲珑丫头,他这一路上早已下定决心是要跪上一跪的。虽然他也懂男儿膝下有黄金的道理,好在自己糟老头子一个,忍辱负重感倒没那么重。

      教书先生被这阵势唬了一跳,急忙来扶。

      古老头一把鼻涕一把泪将玲珑的悲惨身世如实道来,便说便把一捧老泪鞠洒在先生袖子上。

      读书人脸皮子薄,容不得他大庭广众这样跪着招揽眼球,也看他说的小孩子没爹没娘的甚为可怜,半推半就松了口,只说愿意看看小孩子的基础怎样,若是乖巧灵慧的,又跟的上同龄的孩子便容她违例插班旁听。

      古老头揣着这个好消息回了家,见家里的丫头又不见了踪影。急忙要奔出去找,玲珑却灰头土脸的从床底滚了出来,床底被她钻出来的洞在身后愈合。

      “我在这呢。”

      古老头将他拉起来拍了拍灰尘,“怎么滚到下面去了。”

      “我的发绳掉里面去了。”她说谎脸不红心不跳,还晃了一下手中的红发绳。

      “丫头,爷爷跟你说个好消息。我今天说动书院的先生让你旁听了。”

      玲珑依旧表现的恹恹,刚欲拒绝,忽然灵机一动,一口气清脆答应道:“好。”

      与其让古老头三天两头烦恼怎样安抚她,不如名正言顺的混在学塾里做个不起眼的学童,即使逃一逃课也无不可。

      下午他带来玲珑去见先生,教书先生见小女孩一团可爱的站在古老头膝侧,一双眼睛局促的忽闪忽闪,心里不免多了几分怜爱。

      先生有心考一考她的功底,写了几个极其简单的字让她认,揪着古老头衣角的小人可怜巴巴的摇摇头,古老头倒是有心想从旁提醒,可自己也是大字不识一个的主。一大一小大眼瞪小眼,很惭愧的齐齐朝先生摇了摇脑袋。

      先生叹一口气,看来也不必问三字经和千字文的练习进度了。

      于是很委婉的表达了自己的想法:“这娃娃便是准她旁听,也断然跟不上其他学生的。你看——”

      古老头差点又给跪了,急忙道:“先生只让她旁听便是,丫头能吃进去多少,便看她自己的了。”说着便一把拉着玲珑要他拜师。

      玲珑草草的鞠了一躬,便用那水汪汪的眼睛将先生望着,望的他不好意思再说推诿的话来。

      至此,玲珑开启了朝九晚三的学生党模式。

      在细谈她的这段读书生涯之前,需要说明两点,一,玲珑从没有遇到过能治文盲的药草植株,所以她是真的不识字。二,她认为妖精,特别是女妖精,断然是没有必要习字念书的。

      贤惠的古老头给她逢了个布包,每日清晨看她迎着朝阳进城门的时候,那小小的身影在他眼中膨胀扩大,伟人般的顶天立地了起来。

      念书的时候,玲珑大多都是在打瞌睡。她发现在教书先生郎朗的之乎者也声中,头也不疼了,腰也不酸了,胸也不闷了,连小憩起来都特别香甜,比在家中的光景不知好了多少。而在先生看来,坐在后排的小脑袋一点一点,同他授课的节奏十分配合,看来小女娃倒是上进又肯用心啊。

      玲珑在书院待了一段时间,便摸出这个书院其实算是由宗室弟子捐助的教馆。书院分为蒙馆和经馆,蒙馆的学生是像她这样身形的黄口小儿,经馆内则是弱冠以后的成年人。既然书院是由盛京名望之族捐助的,里面的学生自然也多是各家各族的未来继承人。但为了沽名钓誉,享一个“众学平等”的盛名,偶尔也招徕出生贫寒但满腹诗文,有治世之才的后生小辈,想来也是收为己用,算做为本族的子弟添一两个有同窗情谊的门生食客罢了。

      像玲珑这样胸无点墨无权无势误打误撞进入蒙馆受教的女娃娃,实在是很不受同学欢喜。

      既然不受待见,自然免不了遭几番戏弄。

      课间,本朝朝议大夫柳青权的幺子一身锦绣绫锻趾高气昂的学着父亲的官样踱步到正埋头大睡的玲珑课桌前,假模假式的反手扣一扣桌面,清一清嗓子提醒大胆贱民之女本尊纡尊降贵要来同你指教两句。

      玲珑从手臂里面抬起脸来,疑惑的看了眼前的小不点一眼——

      继续埋头去睡。

      “你——”小朝议大夫鼻孔喷出两圈青烟。怒斥道:“像你这样的女娃娃,若不是靠爹爹跪地叩头摇尾乞怜求先生收你为弟子,怎么会同我们一处读书?”

      转了身子对身后的众人道:“听说他爹爹还不是亲生爹爹,因鳏居孤独才捡了她来养。这等低贱身份怎么与我们平起平坐起来。”

      玲珑抬一抬头,自他后脑勺看去,一对花苞头的中间正好夹着小小朝议大夫的小身板。

      她张张嘴,想说什么,侧后方先她一步响起一个清越的童音。

      “本朝历来崇尚‘众学平等’,各地乡绅也十分慷慨,多有兴建义塾之举。若是前太傅□□博士似你这般这以权财论人,理轻学生,便没有我朝盛世名景,德惠天下。”他这番话暗含玄机,谁都我朝知道开国的太宗皇帝微时若不是得到前太傅的激赏,在生活与学业上多番相助,便很难成就后来的一番大业。所以我朝立朝以来便定下‘众学平等’的国策,在日常生活中也重视和礼遇读书人。

      说话的孩童也就九,十岁的模样,虽然个子小,嗓音嫩,但其说话时那一番义正言辞的模样倒很有大人的风范。他叫李言放,出生微寒,但是从小就聪明稳重识大体,是远近闻名的小神童。于是被沽名钓誉的官员资助,扬言要像对自己儿子一样的重点培养,好让他将来学有所成报效国家。

      这位官员的儿子此刻正坐在小朝议大夫的侧后方,对这场争执闻若未闻,全身心的扑在油汪汪的鸡腿上吭哧吭哧卖力咀嚼。

      小朝议大夫被堵的哑口无言,十分愤愤的朝侧后方的身影怒道:“小胖,你就知道吃。看你爹都捐了个什么样的小狼崽子。”

      小胖笑呵呵的抬起头来,憨头憨脑的说道:“嘿嘿,言放,今天的默写都靠你了哈!”

      小朝议大夫气的牙痒痒,又放了几句狠话,领着一堆人回归了座位。

      李言放望着把脸埋在手臂里莫不做声的小姑娘,很小心的摸了摸她的花苞头,安慰道:“你莫哭了,他们越是瞧不起我们这样的平头百姓,我们越是要在功课上赶超,好让他们心服口服。”

      他见小女娃依旧一动不动,像模像样的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是怕羞,我走远便是。过会子就要上课了,你仔细擦干净脸。”说着便几步跨出去坐回了原位。

      睡的浑天黑地的玲珑此刻正漂浮在那片无际的,黑甜的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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