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刺青》凤箫引

5、惊梦

　　我坐在马车里，身侧是景深浓郁的男子气息。
　　颠簸起伏，我紧紧攥着两本薄薄的抄本，一本《任氏传》，一本《雷峰塔》。
　　一是碧奴为那郑六的愚昧无知，生生被野狗撕扯而亡，一是白氏为那许宣的凉薄自私，沉沉被雷峰塔镇压千载。
　　雷峰塔倒，西湖水干，江潮不起，许汝再世。
　　心念震动，我微微施力，薄薄的书页在指间化为齑粉。
　　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一颗璀璨的星忽的陨落，擦过天幕，开出一朵撕心裂肺的白花。
　　我凝视那朵花，看了很久。
　　那星辰对应的人，与我有些尘世牵绊，如果非要叫他什么，应该是——父皇。
　　似乎这才转过弯，坐在我身边说要娶我的，算是我这具躯壳的哥哥。

　　就在南王景深班师回朝之日，靖安朝发生了一件大事——圣君驾崩。
　　也就是景深的爹，死了。
　　死的很奇特，全身上下无一处伤痕，心脏突然停止跳动。
　　朝中隐隐有“妖孽”的传言。
　　法师手中桃木剑笔直指向我，有人便奉上宝剑，请景深手刃妖孽。在这没立储的朝廷，战功最伟，最受先帝喜爱的六王景深众望所归，成了景国新一任的王，改元龙宿。
　　景深表面上把剑刺过来，剑却紧贴着我的肌肤，穿破衣服而过，然后“嗡”一声鸣响，一股剑气震晕了我。
　　后来，我被景深藏在一个很荒僻的院落里，自那以后，景深很少来。
　　因为他总是很忙，司空、司徒、司马、太尉家四个女儿，在他登基后住进皇宫，同时册为四妃。随后按家室、性格，又逐个娶进几十个年轻女子，都鲜艳妩媚如滴露的芍药。
　　“可是、、、她们都不及你一半美、、、”景深坐在院里，喝着我泡的茶，眯缝着眼睛。
　　他越来越像人间的帝王，一点也不像两百年前。我都快忘了两百年前那把我从熊掌下救出的那双手，记忆这东西，果然靠不住。
　　那么，我从清修的虚无踏足红尘，寻找那一点渺不可知的前缘，又是为了什么？
　　他是人间的好帝王，可惜，再好，也不是两百年前我心悸的那个人了。
　　今生有的，也不过是些古怪的牵绊，可以说是“欲”，可以说是“缘”，更可以说是——“孽”。

　　“那天你就那样晕过去了，可是吓坏了朕”，景深从后抱住我，“璃儿，就许你机灵古怪，你那天也不给自己辩解，算是捣什么鬼？”
　　我笑了笑：“本来就是我杀的，为什么要辩解？”
　　“啊——”景深松开我，霍然站起来，一脸惊恐，瞪鬼一样瞪着我。
　　“这不是你一直想做的么，就像你十九年前毒死景泷那样。”我不知道这样说话有什么奇怪，可是景深突然跳起来。
　　“你究竟是谁？”他指着我大叫起来。
　　我莫名其妙指着自己：“这就是景泷啊，不不不、、、不是我，我不是景泷、、、我、、、”不等我说完，一道剑光已经横劈而来。
　　我急得跳脚，不知道怎么解释“附身”这些概念。
　　十九年前，十四皇子景泷被毒死在襁褓中，大行皇帝震怒，牵连了三四个皇子进去，这些本来很有前途的家伙，被赐死的赐死，流放的流放。
　　几年后，太子莫名其妙死了，南王景深在朝中独占鳌头。
　　景深原本做的很隐秘，除掉隐患、栽赃对手一气呵成。
　　可是，好死不死，那天十四皇子屋子的房梁上蹲着一只隐身的白狐狸，似懂非懂，看着那有着不合年龄的成熟眼神的男孩把药放到景泷的奶瓶里。
　　等那整天哭兮兮的景泷被“卡擦”了，我捡了个漏，把这具漂亮的小身体据为己有，连夜离开了皇宫。
　　原本想找个女人的身体，后来发现当女人限制太多，就凑合着景泷这身体了，反正不难看。
　　我是知道我有一天要回来的，因为景深在这里。
　　可是有些迷茫，突然怀疑自己和景深在一起的愿望。
　　但，景深来了，云里雾里眉梢眼角无处不在的柔情立即让我心软了，我想到了两百年前，那个清朗的月夜，我被大黑熊追赶，那砍了大熊救了我的男子，眼神清澈柔软。
　　然后，去了陈国，助他灭陈。
　　红尘中的感情比我在清冷的山洞里参悟天书更复杂难解。
　　我追了他两百年，到头来却不知自己追的，究竟是什么。

　　前段时间明琅给我出馊主意，说变回女的试试看，说不定能混个皇后当当。原本是个好玩的主意，我也没什么心思玩下去。
　　龙宿一年的秋天，白璃死了，在远离步虚山的深宫，一处僻静荒芜的院落。
　　斜阳残照，满园幻术催生的浅红芙蓉，纷纷凋谢。
　　我化身透明，坐在房梁上，看着远处迤逦而来的龙辇，摇摇头。
　　景深来了，我却很想走。
　　不知只是怕看到他，还是怕人间所有人，我飞快跳下房梁，撒丫子一溜烟跑回步虚山。
　　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飞奔中，一切景物都在闪电般倒退，像缠在我身上的凌乱的丝线，一根根断裂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