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1、第 4 节 ...
-
恋尘抱住一篮子的绘画工具,低着头,径直往宿舍的路上疾步而去。
沿途不断有小朋友对她挥手说再见,她连头也来不及点就匆匆地从他们身边越了过去。
来到那条笔直静谧的走廊,她发现心陶带着依依已经赶了上来,长廊回荡着她们一阵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恋尘不由得心跳加速。
她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跟那些纷乱的脚步声仿佛变成了某种狂乱的大合奏。她奋力的屏住自己的呼吸并且努力让自己恢复到之前的状态,仿佛只有这样,她才能控制住不让心脏跳出体外。
长久以来,她发着的那个梦竟然就这样在现实中发生了!
她经常梦见心陶,梦见她的爸爸妈妈,梦见他们突然有那么一天出现在这个淳朴又僻静的对岸小镇上,甚至出现在这条长廊上。
在梦中,她就像此刻的自己,脸色青白,脚步慌乱,他们在背后拼命的追,她就在前面拼命的跑,拼命的想躲开…。
有时候她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要躲开,这好像是一种最自然的反应。
但她清楚的知道自己厌倦了命运对她的安排和摆布,她一心只想摆脱那个让她活得压抑的环境。历经过一场与死神的搏斗之后,她觉得自己更应该把昨天的外衣脱去,然后在这个陌生而崭新的环境活出一个全新的自己。
她听见心陶在她身后叫她,遏制她的逃逸。
那不是她长期以来思念着的人儿吗?既然她那么思念她,忘不了她,又何必逼着自己去忘记?
其实也不是没有想过在有生之年再见到她,但一想到事过境迁,又觉得相见不如怀念。
恋尘心里非常矛盾,为了至今还深植于骨髓里的爱与心结,她并没有活得一如自己所想象中的超脱。她仍然为情所困。
恋尘知道自己无处可逃了,只得嘎然止住脚步。
等她蓦然转过身,心陶已经站在她的面前。
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因为追逐,心陶有点气喘,她一停下来就只顾着细细的端详眼前的人。她要确定在两年前的那一次坠海意外中,她所爱的人有没有一丝一毫的损伤;她要确定她还能不能在她的清澈的眼眸里探寻到过去那个她最熟悉的影子。
她心里有很多很多想说的话,她的第一句话显得无比激动:“恋尘,我要你跟我一起回去..。”
恋尘的第一个反应同样也非常激动,她说:“不要叫我恋尘,我叫莫恋尘…。”
心陶错愕,不明白她的意思,“这有分别吗?”
恋尘说:“当然有分别,这里所有的人包括小朋友都叫我莫恋尘。”
心陶明白她的意思了,却无言望着她。
昨天和姬玛老师分手后,她整晚都处在亢奋的精神状态中。她一夜无眠,就为了斟酌着今天见到恋尘要说的话。当然她也想过恋尘会有很负面的情绪反应,这些她都已经作了最好的心理准备。
恋尘从裤兜里摸出一支钥匙,然后转身去把宿舍的门打开,她说:“我不会跟你回去的,我在这里很好,我过得很平静,现在的人际环境就是我要的,我不愿意回到过去,我喜欢现在的我。”
心陶忍不住说:“你有没有想过你爸爸为了你一夜白了头,你妈妈为了你的离开,精神出了差错,每天都要吃药过日子。他们没有你的消息,一年多以前只能绝望的断定你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他们已经在家里设上你的灵位,以为白发人送了黑发人,他们日日夜夜都在痛苦中度过,你真的舍得这样对他们?”
到底是内心深处一直不敢触碰的一个痛,一听到这个消息,长期磨练出来的坚强意志突然像是崩溃了一大半,她掩住自己的脸,强忍不让自己哭出来。
心陶下意识挪前一步,近乎哀求的说:“恋尘,跟我回去吧,我不要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恋尘擦去脸上的泪水,倔强的说:“回不回去是我的事,你传达的消息我都收到了,谢谢你,你还是回去吧,我不想……见到你。”
心陶比她还固执,“我是不会自己回去的,我要我们三个人来,四个人回去!等我离开小镇回去的那天,也是你离开小镇的时候!”
恋尘显然不想听下去,她闪身进了屋,顺手要把门掩上,心陶敏捷的一手抵住那道木门。
“让我进去坐坐。”她请求。
恋尘无情的说:“地方浅窄,没地方可坐的。”
心陶只好说:“进去站着也好。”
依依一脸惊恐不安的望着两个大人,她对心陶说:“妈妈,老师不喜欢我们....。”
恋尘听见孩子的话,心里某个地方就像被刺痛了一样,当下松开了手,放下了防线,心陶连忙把孩子牵进去,像是深怕自己稍微一怠慢,就永远被拒于门外一样。
恋尘把装着绘画工具的篮子放到一张木桌上,也没理会她们母女俩,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心陶却暗中松了一口气。
来到恋尘住宿的地方,就等于更靠近了她封闭的心灵世界,她情不自禁的环顾起四周。
这真的是一个很奇怪的地方,活脱脱像由一个工厂改造而成。
心陶抬起头,发现上空竟没有天花板的遮盖和阻隔,光秃秃的屋脊和一些横七竖八的条梁于是变得一目了然,调皮的阳光更是无孔不入地从梁木之间的某些间隙偷偷的穿射进屋,有一下没一下的刺在眼皮上;一支高高悬挂在其中一条横木上的古老风扇正吱嘎吱嘎旋转,吹得窗边木桌上的几张画纸不停沙沙作响。
心陶站在屋中央,一时像着了魔一样,她观察着四周围的环境观察得入了神。
等她回过神,才发现依依也不在身边了。
心陶转过身,先是往屋后探出身子,然后才缓缓往后门的方向走了过去。
透过一扇大大的窗子,她清楚的看见了外面的情形。
后院,明媚的阳光无处不在,首先映入她眼底的是一堵看起来不太高的围墙,上面纠缠不清的爬着一大片翠绿的蔓藤并开着不知名的小野花,围墙下不远放着一个晒衣架,一条牛仔裤和两件米白色衬衣挂在上面随风飘荡。
然后,心陶看见恋尘和依依一高一矮蹲在了一起。她们蹲在一个池塘边。恋尘手里提着一个连着枝干的木瓜叶,那枯黄的叶子远远看去就像是一支火把,非常有趣,而恋尘正用那支“火把”为依依遮挡住中午时分当头落下的火辣阳光。
两个人兴致盎然地望着池塘,一边指指点点,一边窸窸窣窣的说着话。
距离有点远,心陶听不到她们真正说了什么,只听见依依左一句“morning尘老师”右一句“morning尘老师”的对恋尘发问不停。
心陶忍不住笑,恋尘竟然也不纠正她,任由她那样去喊她。
终于,心陶来到她们的身后。依依看见心陶,马上站起来手舞足蹈地指着池塘对她说:“妈妈,你看,池塘里有一个乌龟,妈妈,我回家也要养一个乌龟!”
果然,一只手掌那么大的巴西龟正怡然自得地在清澈泛着光泽的池水里游来游去,把从来没有见过真实乌龟的依依逗得大乐。
池中恋尘的倒影正在摇摇晃晃,正好为小小巴西龟遮荫。心陶情不自禁在她身边蹲了下来,侧过脸看着她,她竟把脸偏到另外一边对着依依,她问依依:“依依是第一次看见乌龟吗?”
“我在电视上看过乌龟!”小朋友很是夸张的张开自己的怀抱,说:“morning尘老师,我见过这么大的乌龟!”
恋尘笑了,“那个是海龟,不是乌龟,世界上没有那么大的乌龟!”
心陶欣慰的笑起来。她觉得有些默契像是浑然天成的,两个人的相处似乎跟当年无异。
她不想因为自己的介入而破坏了气氛,所以打算先回屋里,才刚举步踏进后门,突然听得背后恋尘很是亲昵的喊了两声:“小陶!小陶!”
心陶心里猛跳了一下,本能调过头,还来不及有任何反应,只见那女孩朝着池塘说话:“小陶,小陶,午饭时间到喽!”
依依好奇的问恋尘:“morning尘老师,你在做什么?”
恋尘手里拿着一包已经开了封的饲料,她掬起一把饲料,把一些放到依依的手上,然后自己带头将饲料撒向池塘,依依从来没有接触过乌龟,显得十分雀跃,也似模似样跟着做。
恋尘说:“小陶,小陶!午饭时间到喽!”
依依兴奋的咔咔笑,跟屁虫一样嚷嚷:“小陶,小陶!午饭时间到喽!”
心陶简直哭笑不得,恋尘饲养的巴西龟竟然叫小陶。
依依突然一派天真的说:“morning尘老师,我妈妈也是叫小陶。”
恋尘恶作剧的说:“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依依咦了一声,表示听不明白。
恋尘只好说:“世界上叫小陶的人不止你妈一人。”
依依牛头不对马嘴,自顾自的说:“我妈妈叫蒋心陶。”
恋尘有点嗤之以鼻,“这个谁不知道呀…。”
心陶一边听着一边轻笑着回到房子的前端,她觉得自己的心头大石足以放下一大半了。
她在一张类似长凳的地方坐下,忍不住再次环顾四周。
一袭书香混着木板的气味打从一进门就萦绕在她的鼻端,久久不散。说也奇怪,来到恋尘的地方,就像随时都能呼吸到她曾经最熟悉的空气,那是一种让她无比神往的气息,它混杂了思念和爱恋,是既甜蜜又苦涩的味道。
她突然发现到自己所坐的长凳其实也是一张床,这张“床凳”就在进门不超过五尺之遥的地方,靠着床凳的墙壁上有一块凸出的木板,上面只放着一本厚厚的圣经。在这个又是床垫又是长凳的对面,有一张木桌子,上面放着一盏古典铃铛的桌灯和绘画工具,她想象得出恋尘在灯下画画的样子…。
除了依然爱画画,心陶发现旧时的生活痕迹已经被恋尘抹得干干净净,所以她贪婪的想在这个有限的空间里寻找出更多她两年来的生活气息。
心陶不禁有些唏嘘,她发现自己总需要定一定神才能接受自己所置身的地方就是这些日子以来为恋尘遮风挡雨,一个勉强可称为“家”的地方。两年来她把自己封锁在这个宁静狭小的木屋里默默的生活着,而她就在千里之外烦嚣的城里无时无刻的思念着她。
就那样,纷纷扰扰的时光仿佛一下子都静止了下来。
以前的时光突然就像碎片一样在她声声的叹息中瞬息间流逝无踪。在今天以前,她就只有那些被时间洪流割切的支离破碎的回忆,她在那些哀伤又衰败的片段中孱弱的呼吸着,只为了不让自己轻易的倒下,而此刻摆在她眼前的,好像才是真实而鲜活的,才是坚不可摧的,才是她能用双手牢牢稳稳去握住的。
心陶告诉自己,她会好好把握住一切,不再让它们轻易从指缝间溜走。
不知过了多久,依依由恋尘牵了进屋,她冲到心陶的怀里,懒懒的黏在她身上。
心陶伸手往她额上一探,发现汗涔涔的。
依依说:“妈妈,我肚子饿了..。”
心陶这才想到去看腕表,发现时候已经不早。有小朋友在,要跟恋尘叙旧也不方便,现在孩子毕竟大了,更加懂事了。心陶于是站起来,对恋尘说:“我先把依依带回去旅馆,回头再来找你。”
恋尘走到那张木桌前,把窗帘拉开,室内顿时大亮,她勉强挤出一句话:“你忙的话,就不用再来了….。”
心陶在她背后说:“我一点也不忙,我再忙也是要来的。”
依依突然说:“妈妈,曼丽保姆会不会在等我们?”
“曼丽保姆?”恋尘脱口而出。
心陶像是看见她眼里的一个问号,她说:“我们和曼丽一起来,三个人坐车感觉坐了三天三夜,路好远…。”
本来想说:就不像我们从前,一转眼就到达了。但她没说出口,只是微微一笑。
恋尘的脸上总算有了点笑意,她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临走前,心陶有些不放心,她对一直站在那张木桌前的恋尘说:“等我回来。”
恋尘没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心陶就当她答应了,她对女儿说:“依依跟老师说再见。”
“morning尘老师再见。”
恋尘突然笑了,心陶也笑,她对依依说:“听好,她叫莫恋尘,是莫恋尘老师。”
然后,心陶很是欢快地带依依到路口上了计程车。在车上,她问女儿:“莫恋尘老师在池塘边都跟你说了什么?”
依依思索了半天,说:“我们就说那个乌龟小陶。”
心陶再一次哭笑不得。这样的一句话,怎么听都像是在骂她。她问:“还有呢?”
依依说:“morning尘老师她很喜欢我,她会一直的看着我。”
这话一下把心陶惹笑了,她拧拧女儿的小脸颊说:“你呀你最臭美了!”
小朋友一脸认真的说:“是真的,妈妈。”
“可是之前你不是说老师不喜欢我们吗?”
依依甚是困惑,她想了一想,说:“老师有时喜欢我,有时不喜欢我。”
孩子的眼睛太纯净,他们看不到大人错综复杂的世界。
“那依依喜欢莫恋尘老师吗?”
依依忙不迭的点头。
车上没有空调,窗子开得大大的,临海的小镇,风总是温热的,心陶的心情大好,不自觉地吹起了口哨。
曼丽早就在焦虑的等候她们母女回来,一听见房门卡嚓响动,已经迎上来,看见心陶便急切的问:“莫小姐怎么样?她还好吗?
心陶由衷的说:“她很好。”
曼丽十分欣慰,她说:“谢天谢地,明天一早我要到附近的庙宇去还个神,感谢菩萨保佑!”
心陶知道曼丽讲得到就做得到,镇上小小的,短短两天内她已经全盘掌握了路线。
曼丽小心翼翼的问:“莫小姐,她还记得你吧?”
心陶说:“你以为已经过了廿年?她连你都没忘记。”
曼丽说:“哎呀,那我要上多一支香感谢菩萨保佑她也还记得我!”
心陶趁依依不留意的时候,暗中跟曼丽说:“还没机会好好的跟她说到话,我得赶着再过去一趟。”
曼丽说:“哦,应该的应该的,等小家伙洗澡那一会,你开溜吧。”
心陶真的开溜了。
恋尘好吗?
她好。她真的很好。因为她还健健康康的活着。一个人若还活着,就充满了希望,有什么不好的?
尽管,她心中的芥蒂未清除,她甚至对她还非常冷淡,但心陶不在意这些,因为她相信恋尘总有明白的一天。
真相永远不怕别人不知道,她的用情,天地可证。
重新坐上车的时候,心陶不期然回想起那一年她们一起到对岸以及往后的点点滴滴。
那时候,实在有太多太多不堪重负和不堪回首的,然而现在她的心境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下午快三点。宿舍长廊静悄悄的。
心陶觉得自己早已没有之前那么焦虑不安了。
本来以为要敲很久很久的门,最后还很可能再吃闭门羹,然而让她欣喜的是,恋尘的门并没有上锁,她可以直接开门走进去。
梁上的那支风扇还兀自呼呼转动,屋里凉飕飕的,伴随着午后从后门肆意灌入的清风,吹得人很是舒畅。
心陶朝屋内叫了几声,却没有恋尘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