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之六 ...
-
阳信公主与郑氏几度缠绵方彼此揽着小睡过去,醒来时已过午时。她见郑氏在身边犹自沉睡,眼角残留泪痕,舍不得起身,替她将残余泪花拭去,一只手轻轻抚着郑氏赤/裸洁白的脊背,凝视郑氏不语,忽见郑氏鬓角已有一星白发,举手小心翼翼替她拔去,又在郑氏发间吻了吻。
郑氏身子微颤,略带茫然地睁开眼睛,见阳信公主与自己身无寸缕地缠在一处,脸色白了白,别过脸去低声道:“殿下,臣失礼冒犯,罪在不赦。求殿下赐臣一死。”说着便要起身穿衣谢罪。
阳信公主压住她,将她的脸硬扳过来望着自己:“阿容,若我上表为你请封——”
郑氏知道她习惯了一言九鼎少有虚言,情急之下捂住她的口:“你敢!”见阳信公主突然狡黠地微笑起来,方知中了计,神色复杂地松开手轻叹一声,闭上眼睛再不言语。却听身边阳信公主将自己的手拉过去按在胸口上,含笑道:“阿容,你心里还是有我。”她挣了挣却挣不开,只得苦笑答道,“臣心里自然有殿下。”
“阿容,我十年前便想这样叫你,这样待你了。”阳信公主见她并不十分抗拒,更是得寸进尺起来,将郑氏揽在怀里小心翼翼地抚摩,吻着她的脸道,“你呢?你可曾想到这一日?可曾盼望这一日?”
“臣如今这样,已经是亵渎了殿下。”郑氏任她轻薄,并不回应,“臣若知道有这样一日,当年便不该苟且偷生。”
“当年是我不好。”阳信公主手指分开郑氏的长发,俯身吻上她发间隐藏的那块伤疤,心中暗自悔恨若非自己当初被宠坏了任性冲动,听说郑氏有一个“可为天下母”的名头便为了母后处处与她过不去,之后又轻信人言犯下大错,郑氏想必如今还在宫里悠闲地做女官,怎会到定州来殚精竭虑地吃苦。
“阿容,我当初对你不起。”她将脸埋在郑氏发间,低声道,“可我想跟你好,不是要补偿你,也不是因为你能干,只是因为这许多年来,我只想要你一个。”
郑氏并不说话,只觉发间渐有潮湿湮到耳边,举手轻抚阳信公主脊背,一时帐中静默,阳信公主半晌方抬起头来略带哽咽地道:“阿容,我知道你心中怨我——”
郑氏捂住她的口,低声道:“臣不曾怨过殿下。在臣心里,殿下也从不曾对臣不起。”她见阳信公主怔然,目光自阳信公主脸上一寸寸仔细打量下来,在十余年来的第一次彼此正视中了悟那个看着斯文沉静内里却清高倔强的教习女官固然是再也不见,那个飞扬跋扈从不低头的高傲小公主也一样在时光中渺然难寻,剩下的,只是一对彼此在血腥边塞打磨了十余年的沧桑君臣。
郑氏举手轻抚阳信公主脸颊,低声道:“臣并非耳聋目盲之人,殿下十余年来为我吃的苦,臣看得到,也听得见。只是臣乃不祥之身——”
“那些装神弄鬼的话怎么能信?”阳信公主吻了吻唇边白皙的手指,突然张口咬了咬郑氏指尖,见她愕然随即脸上泛起绯红来,又低头去吻她的唇,含含糊糊道,“京里那些御史都说我不守妇德,无德之人自然要不祥之身来配才妥当。”
郑氏只觉这话无赖万分,只觉好气又好笑,心中那点伤感被搅得荡然无存,轻轻推她道:“殿下慎言!”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阳信公主低声吟哦,随即笑道,“既然已经晚了许多年,便得加倍补足。我知道你身子弱,便且再陪我一回,之后再去理事如何?”说罢不容推拒地吻下去,见郑氏并不冷淡推拒,心中半是欣喜半是沉醉,却突然又自天外生出一丝嫉妒懊恼来,暗道郑氏果然架不住五娘那些市井套路,自己在床上只略无赖些,她便再摆不出那些堂皇正大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招数了。
五娘此刻已经吃过了午饭,因苏湘气她不爱惜自己,她好言好语哄了半日,见苏湘依旧不甚理会她,转眼见苏湉下了学,随着府里去接她的侍女回来,便站在廊下笑着朝她招手:“三娘!”
苏湉眼睛一亮,几步跑过来,见苏湘瞪了她一眼,又停住规规矩矩行礼道:“五姐姐。”
“那么客套做什么?”五娘笑着揉揉她的头发,“我又不是外人。在府里可待得惯?”
苏湉看了苏湘一眼,依旧规规矩矩道:“姐姐说,闺阁女儿家,礼不可轻废。”说着,却朝五娘眨了眨眼。
五娘怔了怔,松开手,看着侍女在院里摆下小桌子,苏湉摊了笔墨目不斜视地写字,苏湘坐在一边做针线,自己无事可做,便自郑氏书房里取了本游记来心不在焉地翻看。待得苏湘回房取别色绣线了,苏湉才抬头看了侍女一眼,过来扯了五娘,低低在她耳边道:“那对棍,被姐姐搜去了。”
五娘睁大了眼睛,不动声色望了望苏湘离去的方向,亦低低在苏湉耳边回道:“可报仇了不曾?”
苏湉用力点点头,略带兴奋地小声道:“我把那几个小子打得落花流水。”又嘟着嘴道,“只是一时忘了时间,被姐姐当场撞见,认了错挨了先生的戒尺不说,还要抄一百遍《女诫》。”说罢苦着脸摊了红肿的左掌心给五娘看,又指了指案上的笔墨纸砚。
“不妨事,”五娘轻轻笑了一声,悄悄告诉她,“下次你与那些小子报仇,记得约个僻静没人见的地方。若打赢了,便让他们替你抄《女诫》。”
苏湉眼睛亮了一下随即黯淡下去,摇头道:“那几个小子笨得很,必定学不出我的字迹。”又道,“其实我也不怕写字,只是这本书好没道理。”因自己摇头晃脑道,“书上说‘生男如狼,犹恐其尪;生女如鼠,犹恐其虎’,倘若这样胆小的女子,又怎么入衙为吏,造福一方?可姐姐却说娘就是这样教她的,干娘也说女孩家便要这样。可女先生却从不这样说。”
五娘心道苏家女子生于高门大户,是要被人娶了去主持中馈的,自然是生女如鼠,犹恐其虎,但寒门小户或如五娘这样独自顶门立户行走天下的,便是如狼犹恐其尪,因学堂里先生对苏湉十分中意,恨不得她独占鳌头做个流芳百世的名吏,与苏湘和周老夫人的教导自然南辕北辙了,又暗笑那位有名的女先生果然能干,心中这样想还能表里不一把苏湘和周老夫人哄住让苏湉继续在她那里上学,便低声叮嘱苏湉:“先生的见识多些,自然先生是对的,你若不明白,便去请先生替你指点迷津,想必能让你姐姐和干娘服气。”
苏湉笑眯眯道:“我已经问过先生了,先生道不争即是争。”五娘见那先生果然搬出暗度陈仓的招数来,心中更觉得苏湉这学堂要天长地久地上下去才好,低声教她道,“先生说得不错,你须得记牢这一点,心思也要更灵活些。那几个小子倘若学不出你的笔迹,你还不能打得他们学会么?”
两人正商量得兴高采烈,忽见苏湘领着几个捧着绣架绣线等物的侍女过来,急忙分开。苏湉立在案前提笔沾了墨专心致志地写下去,五娘拿起丢在一旁的书目不斜视。苏湘却早自槅扇里望见二人举动,只故作不知,在廊下摆了绣架,对着天光只是做活。
五娘看了一会儿书,终觉无趣,因一直不见郑氏或阳信公主来教训自己,想了想便起身向那侍女道:“替我向先生回禀一声,倘若无事,我便出府走走,起更时回来,不必留饭。”说着又向苏湘道:“好歹是个节气,我带三娘出去逛逛。”
街上热闹,苏湘担心五娘臂伤被那不经意的闲人擦撞了,只摇头道:“不必费心。”她一语出口,见五娘皱了皱眉,脸色有些不好看,知道自己回绝得太快,便低声道:“待禀了先生安排了明日再去罢。你那件衣裳我补好了,你且来试试。”
五娘看了看身上新衣,也明白了苏湘的言外之意,不觉随着苏湘一起脸红起来,待两人一起转过回廊进了厢房,她见自己那件旧中衣也洗熨缝补好了放在军衣边上,更多了几分无措,也不看苏湘,将外衣匆匆脱了,便把军衣往身上套。
苏湘叫了一声:“小心伤口!”神态不甚自然地伸手帮她整理,又指了袖上的流云纹给她看,问:“这样的花纹可中意?”
五娘笑了笑,将她的手攥在手里,道:“我却更中意那梅花荷包。”苏湘脸红了红,却不将手抽出来,低声嗔道:“昨晚上还烧得厉害,今天就想出去胡乱走动。”
“若这样的伤便要在床上调养,那也不用和胡人打仗了。”五娘见苏湘脸红红的,更显得温婉可人,将手又紧了紧,开门见山地道,“先生与周老夫人可对你说了?你是怎样打算?”
“干娘问过我,我道为苏家长女,总要将父亲遗骨安置了,看着三娘成/人。”苏湘抬起眼睛看着五娘,目光黯然里隐含期盼,“总要几年功夫才成。”
五娘心知苏湘是担心与自己结了契传扬出去连累了苏湉日后的婚事,却也并不十分介意,松开手自怀里掏出一对之前特别置下的玉钗递过去,轻描淡写道:“这几样事情再怎么耽搁,最多也只要十年功夫,我怎样都等得起。”想了想又道,“咱们的事虽然是订下来了,只是若是我运气不济断了命数,你可别学那些痴傻妇人想不开,却耽误了自己。”
苏湘开始还面红过耳地只垂头打量手里的玉钗,听了后一句却觉这人怎地还是这样百无忌讳的性子,忙掩住五娘的口不许说,放下手来又合掌念了几声阿弥陀佛。
五娘生死间打滚惯了的人,看了只觉好笑,笑眯眯道:“我早便觉得你像阿母,这模样便更像了。”
苏湘越发懊恼起来,心道自己先前怎没看出这人的无赖性子来,只瞪了她一眼,将玉钗珍而重之地收好了,帮着五娘换了衣裳,想起五娘对她做的鱼羹极是中意,便请侍女去收了绣架,自己卸了钗环,换了旧衣,向着厨下走了两步,忽又回头向五娘道:“三娘这些时日性子越来越野,胆子越来越大,我待要让她收收心呢,你别去招惹她。”
“是。”五娘口是心非地应了,见苏湘头上只带着自己那日送她的金簪,见左右无人,便上前将苏湘腰间轻轻一揽,又极快地松开,跳开一步笑嘻嘻道:“再过十年,我便是不招惹你也不成了。”
苏湘瞪了五娘一眼,转身便走,只她转过回廊,见五娘站在原地,依旧是那副眉目朗朗云淡风轻的模样,心里一边嗔怪五娘太过无赖不肯郑重其事起来,一边却觉得五娘这样玩闹,让她也把那十年的分隔时光看得淡了,倒仿佛一生便要这样彼此定下终身,理所当然地度过,再没了变数一般,突然又想到五娘这样随随便便送了定礼给她,也不管这一日是不是黄道吉日又没有忌讳,便是她幼读诗书知道子不语怪力乱神,也不免患得患失起来,寻了个借口自厨娘处借了历书看了并无忌讳才安下心来,却想起母亲虽然并不甚信佛,却也随着苏御史同僚夫人为自己夫婿烧香布施的事来,才明白事情到了自己身上,便是一样要处处为他着想,事事为他周全,便虚无缥缈的神佛面前也是一般。
这一日郑氏身体不快足不出户,苏湘晚上只将自己做的鱼羹先令侍女送了两份与郑氏及阳信公主,便与五娘苏湉一同用饭。五娘照例不用人伺候,自己动手替苏湘苏湉盛了鱼羹,又将筷子递进苏湉手里,笑道:“还是这样自在得多。”
“我也觉这样才像一家人。”苏湉遇到五娘,胆子就大了些,向着苏湘道,“我听玉环姐姐说,郑先生平日也不用人伺候的。学堂里的女先生也说自古奢入俭难,不如日后我事事自己来,不用麻烦那几位姐姐了。”
苏湘眉梢挑了挑,心知苏湉不过是觉得侍女每每在身边自己不好玩耍,却并不知道女先生为自己弟子支了许多招数,只以为苏湉耍小聪明,道:“好,明日起洗衣煮饭都由你自己动手。”
苏湉苦着脸看了苏湘一眼,又嘟着嘴看五娘。五娘朝她轻轻摇了摇头,待吃过了饭悄悄问苏湘:“你是真的要三娘学得一步不敢乱走弱不禁风胆小如鼠?”
苏湘听她把大家闺秀形容成这般,不由得看了她一眼:“五娘也是大家出身,怎么说这样的话?”
“自打阿父为银子卖了我,我便再不信那些哄人的虚套,”五娘道,“你且别发火,我知道你也不全信。”
苏湘蹙了蹙眉,道:“虽然苏门不幸,只剩两个弱质女流,却也不能污了先父的名声。”又低声道,“朝廷已有密旨,我们要随着公主一起进京了。”
五娘怔了怔,方明白为何苏湘急着把苏湉教成个闺秀样板,想必是怕京中万人瞩目之下被有心人挑出错来,想了想道:“我记得先生有位宫里出来的朋友嫁在这里,之前在宫里是司礼,很是精通礼仪,之前先生几次要她教我,都被我想法子推了,如今就请她来教一教三娘,大面上不错就是了,只是私底下还是要胆大皮厚手快心狠,不然遇到京里那许多捧高踩低的小人,岂不是要吃亏?”
苏湘摇头道:“总不能一开口就露馅。也要把《女四书》先背了才好应付。”
五娘此刻才明白苏湘让苏湉抄《女诫》的用意,心道这倒是与那位女先生异曲同工,又道自己是想得多了,敢与自己定下终身的人,又怎会真将那什么《女诫》看在心里。
苏湘见五娘只看着自己含笑不语,不由得羞恼交加地瞪她一眼:“笑什么?”
“我笑你原来如三娘一样,也是个私底下胆大的,”五娘笑了一声,“只是这脸皮薄的毛病还是改了的好。”
第二日郑氏早早在偏厅理事,待五娘一开口,便派人下帖子请了相熟的许司礼来教导苏湉,又与苏家姐妹细细讲述接旨的各样礼数。五娘却对这样的事甚是不耐,只听了一炷香的功夫,便出了厅盘算着帮苏湘打点行囊,又想着日后如今借机入京去见她,忽见正厅门窗大开,阳信公主神采飞扬地坐在厅前,听管家念着各色礼单,她眼力极好,见郑氏日常不离身的玉佩如今却到了阳信公主腰间,心情蓦地复杂起来,上前皮笑肉不笑地行礼道:“臣见过少公主。”
阳信公主心情极好,见了她也没了往日的高傲尖刻,笑盈盈道:“你还有伤在身,免礼。”又向管家道,“这几样留下来给郑先生,其他的你且下去拟了礼单来与我看。”
管家行了礼,领着人收拾了退下。阳信公主看了五娘一眼,笑道:“你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说吧,可是要我照应苏家姐妹?先生早已向我提过了。”
“苏家姐妹自有先生照应,”五娘冷冷道,“臣只求少公主照应些先生,便是占了便宜,也别得意到要昭告天下了!”
阳信公主怔了怔,手指不由自主地抚上腰间玉佩,因是郑氏亲手替自己带上,终究还是舍不得取下来,只按住怒气道:“我只带这一日,明日便会收好。这玉佩也只你们几个见过,旁人并不知晓。”
五娘见阳信公主并不与自己争执,心里也觉如此应当无碍,只是却仍忍不住为郑氏不平,看着阳信公主却又说不出什么有分量的话来,只是欲言又止地瞪着她。
阳信公主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扬眉道:“你还想说什么?”
“先生因为你吃过许多苦,如今却又落在你手里。”五娘想了想,却不好再与阳信公主撕破脸,只道,“若你对她不起,便是拼了这条性命,我也要你偿还。”
“若我再对她不起,我也再无颜面见人。”阳信公主凛然道,“你与我相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也该知道我的心意。”
五娘看了她一眼,心里明白阳信公主的确对郑氏心意甚深,便只闷闷又看了阳信公主一会儿,心道若只论皮囊倒也配得上郑先生,只是这样年纪这样出身,想来是个不知疼着热的主,到恨不得阳信公主早生十年,养出些珍重容让的脾气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