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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之二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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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觉自家平白无故少了千余两银子,苏大夫人很有些时日心疼得食不知味夜不安寝,又暗自觉得失了颜面,只借口为苏湘打点行装,躲在府中不出,将一干应酬琐事皆推与苏三夫人出头。
这一日正是五月初五,端阳节的正日子。苏湉于五月初一入了学,初五早早回来拜过苏老夫人,又去周府约了周宝箴与一干同窗同看龙舟,苏老夫人也不甚约束她,只叮嘱了几句,便与苏三夫人领了苏家几个小娘子去城外宝华寺烧香,看那些和尚在江头渡做水陆道场,渡冤解孽。
苏湘这一日照例还是在院内焚了香静心抄经,方抄数页,便听远远前院仿佛一阵喧哗,忽的想起去岁与五娘苏湉及李娘子夫妇同看龙舟的事来,又想起那一晚五娘将那支素金簪子递在自己手里,自己又与她因那一匣东西平生了嫌隙等林林总总,只觉诸事纷杂涌上心头,手底下字也不复一气贯通,便告罪停了笔,另取了张宣纸,小心翼翼浓淡勾勒,不多时便有个曳撒鸾带的五娘在纸上向她似笑非笑,她又想了想,又在五娘的曳撒上细细勾勒了五毒辟邪纹路,只画完又想到五娘素来不喜这些繁复富丽花样,此刻只怕正浑身不自在,正含笑出神的当口,忽听门口响了一声,料得是自己遣去折花的丫鬟灼华回来,忙取纸将画遮掩了,方提笔勾出一笔兰草,身后却有人笑道:“这日子画艾草才是应景。”
苏湘讶然转身,只见五娘戴着顶簇新金顶红缨大帽,穿着件绯色曳撒,果然袍襟上尽是五毒辟邪金纹,腰间挂着宫制艾草荷包,与自己画中的一般无二,不由笑道:“怎地这样早便来了?难道鸾仪骑不要御前侍奉?”
“穿得花蝴蝶似地,又熏了这样一身香气,还要去人前卖弄,只怕满京里不知道自己是酒囊饭袋么?”五娘自怀里掏出个匣子,笑道,“我不惯这样的场合,便告假了。那帮小子也怕我们抢了他们的风头,只道占了我的便宜,倒是得了不少物事。”她停了停,又向苏湘道,“大伯母今日也极好说话,我只递了名刺进来,她便遣程婆子送了我过来,倒是没甚啰嗦。”
“这些时日大伯母身子都不甚好。”苏湘知道苏大夫人是心疼银子不想见五娘,却也不欲多说,便道,“少公主与先生可还好么?昨日我遣人送了端阳礼去,那人说少公主近日中了暑气闭门谢客,连先生也不曾见到呢。”
“我也不曾见。”五娘摇头道,“听说前几日皇后在宫中摆宴与少公主相看驸马,才回了府便病了,想来是使了什么招数避祸——她病了倒不打紧,只累得先生每日忙里忙外,昨日她遣玉环送了这样东西来,让我转与你。”她自怀中掏出个精致荷包,自里面取出一对玉镯,递与苏湘道,“先生道她在京里身份尴尬,明日也不得出门,这个便先与你了。”
苏湘知道这便是成礼时郑氏要与自己的见面礼了,见那玉镯成色做工极精,显是精心挑选,只是此刻被托在五娘掌中,不由得脸上发烧,一时不知所措。
五娘心中有事,却不曾发觉,只听院门又有脚步声响,见苏湘依旧绯红着脸垂头不语,便将那玉镯递到苏湘手里,低声叮嘱道:“且收好了。我自你那大伯母那里收了不少银子,若被她知道了,只怕要拿这镯子去抵债,到时你两手空空去见先生,先生自不会罚你,只会道镯子是被我偷去胡乱花了。”
苏湘见她正经不到一刻便又胡言乱语,蹙着眉待要开口,却见灼花捧着几支石榴花兴冲冲进来,只得先收住话头,自灼花手里接了花插在案头瓶内,又选了几支供在正房里苏御史夫妇的灵位前。五娘随着她进门,与她一般跪在灵位前,叩了三个头,又道:“两位高堂在上,小女有幸遇得阿湘,日后定会好好待她,若有亏负,人神共鉴!”
她声音极低,只有与她并肩而跪的苏湘听得清楚,只觉心底一热,也低低祝祷了一句,方与五娘一同起身,只是两人不知怎地竟都羞涩起来,彼此目光甫一相对,便不由自主地彼此心慌脸红地逃避开来。
所幸因苏湘竟日闭门抄经,平日院中只有灼华一人伺候,此时她被苏湘遣了去厨下烹茶,这一番窘态并无他人看见。苏湘平复了半晌,只觉脸上热度稍褪,请五娘到厢房里小坐,五娘却又不安分,忽的将她轻轻揽住,在她耳边道:“阿湘,我应了你伯父伯母,明日不邀外人观礼,只有阴老夫人与许姑祖母主持——你放心,我已经求了先生,待回了定州,必定再补一场正正经经的结契礼与你,断不叫你这样委屈。”
“当日我阿父与阿母成婚,因祖父祖母不喜,婚礼宴席也比伯父伯母简素许多,阿父也曾这般承诺阿母,阿母却道,她只要与阿父两情相悦一心白头,做什么那些俗套与外人看?”苏湘自五娘怀里微微挣开,低声道,“你我也是一样。”
“既然岳母为我省钱,我便却之不恭了。”五娘听她语气里并无勉强芥蒂之意,放下心来,正欲再与苏湘说笑,见苏湘行至屏风后,不一会儿便有悉悉索索的声音传来,不由得一怔,道:“怎么了?”
苏湘自屏风后出来,已卸了钗环,换了一身简素布衣,用块绢帕包了头,见五娘犹自不解,只道:“我去做了面你来吃。”
“今日是端午,多得是现成的米粽,何必还那样费神费力?”五娘见苏湘看了自己一眼,却不肯停步,更是不解,低头细细想了想,拉住苏湘的手道,“我上次虽说是要吃龙须面,也不急在这一时,不必赶在今日了。”
苏湘却不做声,只又看了五娘一眼,道:“若我必定要今日做呢?”
五娘见她神色更加奇异,愈加摸不着头脑,却也不肯违逆苏湘心意,起身将外袍掖了掖,挽袖笑道:“那我与你劈柴。”
苏湘又看了五娘一眼,见她依旧茫然,终于忍俊不禁,道:“哪有寿星公亲自下厨做寿面的?”
五娘恍然大悟,不由得随着苏湘笑道:“我倒是忘了。”她停了停,自己也觉好笑,只道,“昔年先祖定了规矩,族里子弟冠礼前皆不做生日,说是当初高僧指点,道他杀孽太重累及后世,只得于子弟身份上稍减些富贵相,方得长久。我阿母虽不信那些,却也怕我长不大,只每年私下里让小厨房做了寿面与我吃,待她去后,我在祖父祖母身边,每年生日都随着祖母为阿母念经祈福,煮佛豆倒吃了不少,后来又去了营里,一年里倒有八九个月在外面,说来也巧,每年端午都不曾与先生一处,次次都是她送了新衣来,却也没正经吃过寿面。”她说着低头算了算,又摇头笑道,“我小时看别府里姐妹们做生日热闹,日日盼着及笄,后来进了营里,便再不在这些事上留心,想不到已经到了这把年岁——阿湘,你可会嫌我老?”
苏湘只觉心底怜惜更盛,只向着五娘道:“阿五,日后便有我年年与你做生日,再不叫你这般委屈。”
五娘笑了一声,道:“日后你与我在一处,我只觉得快活,哪里还有什么委屈?”她独自过活许久,又日日随军,早不把这点俗礼热闹看在眼里,见苏湘动手,自己也闲不住,挽袖劈了柴,见灼华赶着过来烧火,满面诚惶诚恐,便出了厨房,到院内替苏湘整理书案。
她方掀开那纸兰花,自己的面貌便赫然入目,一惊之下喜不自胜,将那张画仔细端详了半晌,便不做声地折好揣进怀里。
苏湘端了面出来,见五娘坐在案后读书,案上一干相应之物都已被收拾齐整,猛地想起自己那张画,不由得隐隐又微红了脸。五娘不动声色地吃了面,放下筷道:“阿湘,既然今日是我生辰,你可愿应我几件事?”
“什么事?”
“我向你讨这一样东西,”五娘将画拿出来,向着苏湘道,“还要烦劳你与我去一个地方。”
苏湘略一犹豫,五娘已经道:“这地方不甚远,今日也没什么人去,万事皆有我安排,你且放心。”
苏湘见五娘语气甚是郑重,略一思索,便点了头。二人皆又重新理过衣裳,苏湘也换了身浅绯衣裳,五娘见她发间依旧只有自己赠的那支金簪,便自案头折了支石榴花,轻轻替她簪在鬓角。
苏大夫人照例依旧装聋作哑地并不理会,任五娘自去张罗。苏湘随五娘在马车里只坐了小半个时辰,只觉满城人声渐远,待马车停下,方见自己竟是到了一处墓碑前。
那墓前极是整洁,一根杂草全无,碑前齐齐整整摆着诸般供品,显是有人刚刚祭拜过,五娘将自己带来的香烛点燃,规规矩矩插入香炉,拉着苏湘跪在墓前,重重扣了三个头,自怀里取了那张画出来,只又看了一眼,便点燃放入香炉中,低声道:“阿母,儿已平平安安长大,你在泉下,便请安心瞑目罢。”
她入京许久,今日方第一次到林氏墓前与她上香,总仿佛畏惧什么似地,这一日她才恍然发觉,她并非不愿,只是不愿亡母牵挂,只这一次与苏湘同至,她方能理直气壮地叩拜——阿五已有白头偕老之人,转眼便要成家立业,再不是了无牵挂满怀杀心的孤身亡命之人——“阿母,”她又一次重重叩拜下去,低声祝祷,“儿日后有阿湘照顾,年年生辰,也有人为我做寿面来吃——她与儿明日便结同心,阿母有灵,便保佑她无病无灾,平稳安乐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