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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 ...

  •   婉儿扶纳兰在书桌旁坐下,又替纳兰紧了紧外衣,只听得“轰隆”一声,雨便落了下来。婉儿伸手要将窗户关上。
      “别,别关。”
      婉儿看了一眼急切的公子,想公子不过才过而立之年,身子原本就单薄,如今因病又多了几许忧郁,更是形容憔悴,不由怜惜,因而不忍再逆了他的意思,只得强自一笑,叮嘱了一声:“公子,看看就回去歇着,啊。”这才替公子整理起被褥来。
      纳兰倚着窗棂站了起来,望着窗外的雨,嘴角动了动,勾出一抹微笑。
      “听说皇上要来呢。”两个小厮疾步走过回廊,话语却飘了过来。
      “皇上?”纳兰心猛然一跳,气息便有些窒了,他一手抚了抚胸,自嘲似的笑了笑,蓦地,又想起早晨父亲来看他时的情景——
      “冬郎,感觉如何?”明珠伏下身望了望刚坐起的儿子的气色,纳兰这次寒疾复发,病势汹汹,自从于渌水亭与友人相聚后,更见沉重,体内燥热,却汗不能出,时睡时醒,这次更是昏迷了一天一夜,这才刚醒。觉罗氏坐在床沿,握着儿子的手,纳兰的手心火热干燥,而指尖却是冰冰凉凉的,觉罗氏心中焦急,听太医的意思,纳兰怕是撑不过今月了,念及此,不由得暗自拭泪。
      “孩儿好多了,让阿玛、额娘担心了。”纳兰满心愧疚,他反握住微微颤抖的母亲的手,给父母一个放心的眼神。
      明珠抹抹眼睛,又拉了拉觉罗氏,使了个眼色让众人退下,自己才坐到纳兰身边。
      “阿玛。”纳兰知道父亲一定有要事要对他说。
      “冬郎啊。”明珠想了想,才慎重地选了句话,“皇上也许会来。”
      纳兰的心咯噔一下,说不出是喜悦还是其他什么滋味,只是愣愣的。
      “这是皇恩哪。”明珠见儿子没有反应提醒道。
      “是。”纳兰乖巧地应了,明珠放心地一笑。
      “如今,当官不易啊。想那索额图……”明珠拉着纳兰的手絮絮地说着许多朝臣之艰难,说话间已是满脸的忧烦,额角也渗出些汗水来。纳兰只觉头脑有些昏沉,喉头一痒,便咳了两声。
      “呃,阿玛不该跟你讲这些的。”明珠讪讪地停了下来,用汗巾擦了擦汗。
      “阿玛。”纳兰自觉打断了父亲的话,心下愧疚,“孩儿不曾为您分担劳苦,孩儿……”
      明珠不在意似的笑笑,才道:“冬郎,皇上一直很器重你呀。”明珠在握着纳兰的手上微微加了些力。
      纳兰抬了眼,正视着父亲。
      明珠也回望着纳兰,等待着儿子的回答,他知道聪慧如纳兰,一定明了自己的意思的。果然——
      “孩儿明白了。”纳兰心中一空,淡淡地应了,气息猛然上涌,不提防地咳了起来。
      明珠轻拍纳兰背脊,替他顺了顺气,待纳兰平复下来,才道:“你好好休息,别太累了,阿玛一会儿再来看你。”
      纳兰点点头,待明珠掩了门出去,才颓然地靠在床栏上,空落落的,深吸口气,闭上了因咳嗽而满是水汽的双眸。
      “公子,躺下歇会儿吧。”婉儿铺好床褥,回头见公子满面悲伤,闭着双眼,心中一痛,便来扶他。
      纳兰才躺下不久,只听得外面一阵喧哗,竟是皇上来了。
      外间里屋跪倒了一片,纳兰挣扎要行礼,却被康熙拦下:“不必多礼了。朕听说你病了,特意来看看你。”
      不待纳兰反应,明珠先伏在了地上谢恩:“皇上如此厚待,是犬子之福,更是我纳兰家……”
      “啊,爱卿不必多礼。”皇上眼底闪过一丝不悦,面上却是温和的,“朕想和纳兰谈谈,你们都退下吧。”
      “嗻。”明珠携众人退下,临走前又意味深长地望了纳兰一眼。
      “纳兰,你在朕身边已有十年,有什么话就直说吧。”康熙已然瞥见了明珠的眼神,却只作不知,话里虽是对纳兰极尽大度恩宠,但心上终有些不滋味。
      纳兰迟疑了半晌,眉头微微蹙了起来,抿了抿唇,终是无话。
      “你……真的没话对朕讲?”康熙有些愕然,微眯了眼睛试探着纳兰。
      纳兰顿了顿,终于又摇摇头,稍稍侧了目,望着窗外的夜合花若有所思。
      康熙见纳兰不言,想好的应对说辞自是无用,帝王的心机却渐渐淡去,望着跟随自己身边十年的侍卫病入膏肓,心中涩然:“纳兰……”一时又不知说什么,讷讷地顿住,随着纳兰的目光望去,正见那风雨中零落的夜合花,苦苦攀着枝头,东倒西歪,便想这人有时何尝不是同这花一般模样,如此想着,一时间,也似看得痴了。
      “呵。”纳兰微微苦笑,又似惋惜,又似喃喃,“那花原本开得好好的……”
      “嗯。”皇上回过神,点点头,“听说你前几日还与文士们诗咏夜合花。”康熙叹了口气,颇为惋惜:“可惜今日一雨,倒是打落了不少花。”
      “皇上不必惋惜。”纳兰轻笑,“雷霆雨露俱是皇恩。”这话原是极恭敬的,恭敬得不带感情,可纳兰说到最后似乎有那么一丝若有还无的叹息。康熙盯着纳兰的脸,想看出些什么来,可纳兰只是笑着,笑容里有着说不出的凄然意来。
      康熙心中自是明了,但帝王的尊严又让他不知该说什么:“纳兰,朕……”
      “已经过去了。” 纳兰淡然。
      康熙心中一紧。
      纳兰只是微微摇头,康熙也只得把话咽下,也许,纳兰都懂,从一开始就懂。
      相对无言。
      半晌,康熙又恢复了帝王的面孔,浅笑:“你好好休息,朕改日再来看你。对了,朕又快出巡了,到时可少不得你纳兰护驾呢。”
      纳兰一笑:“谢皇上。”
      康熙起身离去,在门口处不着痕迹地一顿,他想回头再瞧一眼,终究忍住,加快脚步跨门而出,决绝而去。
      纳兰疲惫地闭了眼,细细将这生平三十年来想遍,只恍然觉得不过是似是而非罢了,心下凄惶。
      “冬郎?”明珠轻声唤了闭目的纳兰。
      纳兰缓缓睁了眼,看清了来人又努力坐正了些:“阿玛。”
      明珠想说些什么,终于忍住,温和地好好看了几眼儿子,将药递上:“先喝了药。”
      “阿玛,孩儿……”纳兰终觉歉疚,“孩儿不孝。”
      明珠摇摇头,轻拍了纳兰的肩膀,心下凄然:“不说这些了。”见觉罗氏在身旁,便离了床:“跟你额娘说会子话吧,别太累了。”背转身时,忍不住又抹了抹脸。
      “冬郎!”觉罗氏急急地挨着纳兰坐下,只唤了一声,便紧紧抓着纳兰的手,说不出话来,泪啪嗒啪嗒地落下,也不曾记得用手绢擦去,愣是一滴滴地落在纳兰手背上,打在心里,闷闷的,如同窗外的雨。
      “额娘。”纳兰先笑了起来,替母亲拭了泪。
      “你哭什么!”明珠也在背后推了推觉罗氏,低声吼道。
      “不,不哭。”觉罗氏忙擦了擦泪,可泪水却似擦不尽。连带的,一直隐忍着的旁人也都拭起了泪。
      纳兰也终是强笑不得了,潸然泪下:“额娘,是孩儿不孝。”
      “不,会好的,会好的啊!”觉罗氏拍着纳兰的手背泪如雨下,“冬郎莫要说傻话。”
      纳兰一阵猛咳,便咳边点头应了。待平复下来,众人也已擦了泪水,笑着与他絮絮说话。
      纳兰也一一与众人说了会儿话,目光停在揆叙、揆方身上:“以后,你们俩要好好孝顺阿玛和额娘,知道么?”
      “知道了,大哥。”揆叙、揆方乖巧地点头应了,觉罗氏不由得又偷偷用手绢印了泪水。
      纳兰轻叹一声,又侧目望着官氏、侧室颜氏还有她们身边年纪尚幼的几个孩子,似有千言万语要嘱咐。官氏和颜氏只是垂泪,心领神会地向纳兰点头允诺。纳兰这才拉过长子福哥:“以后,要靠你了,嗯?”
      “嗯,阿玛放心。”福哥红了眼圈,却倔强地不让泪滴下来。
      “乖。”纳兰摸了摸福哥的头,已颇觉吃力。
      明珠也看出了纳兰的不适,开口平了平语气:“都回去吧,让冬郎……歇会儿吧。”众人见老爷发话,只得恋恋地离去,觉罗氏挣扎了一下,也被明珠拉走了。
      婉儿才扶纳兰躺下,纳兰的神志便模糊了……
      再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心中丝丝缕缕、缠绵不断,才惊觉原来是落雨了。
      “公子,您醒了?”
      “什么时辰了?”纳兰喑哑着嗓音问道。
      “今日是五月末了。”婉儿颇有些高兴,答非所问着亦不自知——私下听太医说,公子撑不过今月的,看来也不确然呢。
      “噢。”纳兰也不见怪,简单应了声,努力坐了起来,“婉儿,扶我起来。”
      “公子?”婉儿一惊,还是扶纳兰坐到了书桌旁,又忙替他披了外衣。
      纳兰已推开了窗户——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打在层层叠叠的枝叶间似乎没了踪影,不多时,又四散着坠落下来,落在湖面上荡开层层涟漪,重叠往复,竟似难解的连环,扰人心绪。
      纳兰叹息了一声,铺开了笺纸,提笔蘸了蘸墨,悬腕于纸上,良久,静默。
      “啪”的一声,划破安宁的气氛,一滴墨落在纸上,污了一角,纳兰长叹一声,颓然地放下笔,闭了眼,只是静静地侧耳听着雨声。
      闻讯而来的明珠,站在门外见纳兰这般光景,已是心下了然,摇头叹了口气,狠了狠心吩咐下人:“准备后事。”
      “公子!”婉儿的一声惊呼,惊醒了明珠,他连忙冲进了屋子,纳兰已昏迷不醒,而这一次,他再也没有醒来……

      康熙二十四年五月三十日(公元1685年7月1日),满清第一才子纳兰容若与世长辞,时年三十有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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