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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五 昨事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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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维棠见天色不早,不想继续颠倒作息,扬声叫侍卫把文泰来送回提督府,自己安寝去了。
陈家洛借此机会,扮成抬软轿侍卫中的一个,所幸因为红花会西湖边那一次大出风头后,提督府的侍卫换了不少,红花会强攻了一次,侍卫伤者甚重,又有新补的,互相之间大多谁也不认识谁,陈家洛才能蒙混过关。
众目睽睽之下,陈家洛虽然没办法把文泰来劫走,但送他回厢房,还是逮到机会独处,文泰来抓紧时间,将雍正以女孩调换陈家洛的长兄、于老舵主去劝谏皇帝恢复汉家河山、皇帝有所意动但不完全相信,要求看证物等等前因后果一股脑告诉了陈家洛。
陈家洛大吃一惊,有些地方豁然开朗,有些地方又迷雾更重,但他此时心中清明,主次有分,知道文泰来性命必定无碍,不愿折损兄弟,只让他好好歇息,等待救援。
接下来红花会群雄又想法子挖地道进了提督府,文泰来却已经被转移,张召重埋伏下炸药想对付红花会,白振却现身提督府,对红花会众人道:“皇上说,你们兄弟情深,要救人,他不能拦着,现在你们见着文四爷不在此处,免得徒增伤亡,这便退去吧。”
张召重犹有不甘,白振已经下令放人,转眼还打生打死的“贼寇”,全部从正门堂堂正正地走了出去。
红花会众人均不可思议,陈家洛早将与朱维棠两次单独相会都告之红花会众人,众人都认为鞑子皇帝不可轻信,但皇帝此举,又何止“礼遇”二字而已?
见陈家洛面色沉静淡然,只道他料事如神、成竹在心,暗暗叹服。
陈家洛心中忖思,朱维棠果然是他哥哥,所以才对他这么好。但是又为什么不肯认他,还想尽办法不让文四哥告诉他真相?他化名姓朱,那就是心存汉家山河了,又为什么要反对红花会?
虽然思量冷静,但事关至亲,难免有些又喜又悲。
一日倏忽又过,红花会这厢为了救人绞尽脑汁,朱维棠却带着侍卫,悠哉地去嫖妓。
此时西湖上大是热闹,处处笙歌,点点宫灯,说不尽的繁华景象、旖旎风光。湖面上百余游船、廿余花舫,天空中烟花不断,灿烂照耀。
却原来这夜西湖要评定花国状元,状元之下,又有探花、榜眼,整个杭州的风流都聚集到一方湖面上,焉能不热闹?
最出名的钱塘四艳都已显露才艺,只是第一艘采莲船上,卞文莲唱过一曲,便挂起帘子,身影欲遮欲露,令人遐思不已。
但她这么做却不是为了引人入胜,而是船中还有另一个人,正是朱维棠。
朱维棠斜倚在软榻中,慢慢摇着扇子,淡淡道:“我可会害得你成不了状元娘子了?”
卞文莲却道:“那正好。”
朱维棠知道她挂起帘帐,也不全是为了自己,见她似乎有意在压制自己的风头,问道:“你不想要状元?”
卞文莲微笑道:“榜眼也好,探花也好,只要有前三甲都成,状元太麻烦不过。”
朱维棠微微点头,众妓都各有手段,玉如意那花船大费周章,本来赢面不小,到后来,只怕也是有意示弱,好让乾隆出手助她,自我满足之余,更加降低警惕。
卞文莲问道:“倒是你,怎么有闲心来看选花魁?还难得兴师动众的。”
朱维棠艺高胆大,身边向来最多带两个侍卫,这次却又派士兵暗中重重包围西湖,保护圣驾,于他是稀奇得紧。
朱维棠道:“我有一件事情,本以为已经下定决心了,今天却又动摇。总这么犹豫不决下去不成,所以我决定给他们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今日他们要是劫出去,我就算认输,要是劫不出去,就得一步步按我想的来。”
他说到一半就已经变成了喃喃自语,但没放低音量,卞文莲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好笑:“红花会的文四爷是关是放,叫你这么为难么?我看是红花会的陈总舵主叫你好生为难吧。”
朱维棠被说破心事,也不在意,道:“你都知道了。”
卞文莲从他手中拿过扇子,为他扇风,笑道:“浙江好歹是我的地盘呢,我的总舵主。”
朱维棠点点头,平淡道:“我决定了,你想叫我不痛快,我也叫你不痛快一下,今天你当一回状元吧。”随即命白振取了价愈千金的两卷画,送上去指明给卞文莲姑娘。
卞文莲知道接下来最少几个月自己那儿要大大热闹上一番了,偏生又是会中事务忙碌的时候,幽怨地看向朱维棠,轻启朱唇唱道:
“嘒彼小星,三五在东。肃肃宵征,夙夜在公。寔命不同!嘒彼小星,维参与昴。肃肃宵征,抱衾与裯。寔命不犹!”【注十二】
朱维棠身子一斜,枕在她腿上,道:
“你也知道是‘寔命不同’啊?”
方才想到玉如意,朱维棠便想起与玉如意一面之缘,遣侍卫送去一把价愈百金的白玉琵琶。
卞文莲扑哧笑道:“咱们皇上的后宫也空虚得很,要不要带一位姐姐回去啊?反正已经露了身份,留下一笔风流佳话传于后世也好。”
朱维棠淡淡道:“看来做馆中姑娘的总是要聪明伶俐些,她没瞧出你是天地会的,你也没瞧出她是红花会的。”
卞文莲默然道:“她果真是红花会的?前夜她被请到西湖,我就猜她是了,不过红花会在明,天地会在暗,我至此才瞧出来,是我输了一筹。”
朱维棠不再出声,闭目养神。
评选出花国士子们,卞文莲果然得了状元。袁枚等裁判又赋诗联句以纪盛,此时朱维棠已经下了花舫,换游船自去了。
上了岸行出不远,却见一辆小马车停在路边,两名婢子守在车间,见到朱维棠一行走来,远远迎上来道:“可是朱先生吗?”
朱维棠停步,微微摆手,让身后侍卫不必警戒,道:“是我。”
小马车上窗帘掀起,露出玉如意的半张脸、一双眼,眼波盈盈,娇声软语道:
“得蒙先生厚赐,小女子备下薄酒,聊表谢意。”
此时花魁选举方毕,湖上气氛正浓,火光灯光冲天,欢声笑语喧热,一街之远,被映衬得格外漆黑寂静,朱维棠站在一团黑暗中,抬头望向提督府方向:
“你到这里来拦我,文四爷应该是已经被救出来了,好罢,你带我去见你们总舵主。”
玉如意脸色微变,却不再故作不知,下马车来,恭恭敬敬道:“朱先生请。”
她知道朱维棠身份,不敢请他留下侍卫,朱维棠却转身:“你们都不必跟来了。”
侍卫不敢反对,躬身行礼,整齐退去。
朱维棠这才向玉如意道:“姑娘请。”
玉如意解下马车前的两匹马,请朱维棠上马同行,到了六和塔下,玉如意当先下马,躬身相送,朱维棠一言不发,走进塔中。
第一层由马善均、马大挺父子看门,第二层守卫的是一个少妇,想必就是周绮了;第三层是“铜头鳄鱼”蒋四根,第四层是“鬼见愁”石双英,第五层是“九命锦豹子”卫春华,第六层是“铁塔”杨成协,第七层是“武诸葛”徐天宏,第八层是“黑白无常”常氏双侠,第九层是“千臂如来”赵半山,第十层是铁胆庄庄主周仲英。
这些红花会当家各自手持武器,站在楼梯口旁,又是迎接贵客,又是把守要道,又是意在震慑,看向朱维棠的目光中,都有疑惑和警惕。
朱维棠久在高位,统领一国、生杀予夺的气势,岂是一般江湖草莽可比?神色淡淡,拾阶而上,倒如驾临巡视一般。
红花会群雄多半想要变着花样折辱他一番,好挫挫他的气势,一为文泰来被捕和铁胆山庄被毁出一口气,二为让陈家洛更方便行事,今日一见,心中均道,此前小看了这鞑子皇帝。原本的打算竟是怎么想都不妥,都眼睁睁看着他走过去了。
朱维棠心中却想,红花会的机动性实在可取,无论当日西湖一会,还是今夜,都是事情一变,顷刻间完成布置,可见众心齐力,统领有方。
他上到第十一层,却不见人,心中有所了悟,并不停步,向十二层去。只是这一层不闻人声,又已上到高处,风势极大,朱维棠只听得风卷万松,如有波涛之声,夹着清越悠长的铜铃声,心中慢慢越来越静。
上了第十二层,心砚守在楼梯口,道:“请随我来,少爷在等你。”
他这句话刚一说完,见朱维棠目光投来,容色平静,眼神清澄,但视线一触,竟让他生出如露如电之感,差点当头拜倒。
心砚为朱维棠容色所震慑,只觉得手心冒汗,全仗着在陈家洛身边良久,生死阵仗也见过不少,才不出错地把朱维棠引进陈家洛所在房间,之后立在门外,见他迈进门去,长松一口气,心中暗道:原来这就是皇帝。第一次对朱维棠生出敬畏之心。
朱维棠走进门来,见这房间只是个普通书房的样子,窗下有琴案,摆放的正是他当日所赠的“来凤”。陈家洛坐在一张小圆桌前,桌上只放了一套茶具。
见朱维棠进来,陈家洛起身,倒了两杯茶。不用他开口,朱维棠已经入座,并没去端茶杯,凝视着陈家洛:“你请我来。”
陈家洛坐回椅中,也看着朱维棠,柔声道:“哥哥,你为什么不肯见我?”
朱维棠闻言,缓缓吐了一口气,犹如叹息。
陈家洛脸色诚挚,缓缓伸手握住他手,说道:“咱们是亲兄弟亲骨肉。哥哥,你不必再瞒,我甚么都知道啦。”
朱维棠怔怔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哥哥,难道你就想这么做满洲鞑子的皇帝,才扣下文四哥,让他不能说出来么?不,我知道你绝不是那样的人,我现在可算听懂你的两首歌了,你跟我是一样的,是不是?”
桌子不大,此时两人面对而坐,离得很近,陈家洛第一次这么仔细打量朱维棠,见他装束比三竺见面那次还风流华贵,真可谓“充耳琇莹,会弁如星”,心道,二哥也是个美男子,却没有大哥生的这么好。却蓦然发觉,他和二哥面目没半点相似,按说双生兄弟,实不该如此。
陈家洛心中隐隐生出不安,只是接着道:“哥哥,咱兄弟以前互不知情,以致动刀抡枪,骨肉相残,爸爸姆妈在天之灵,一定很是痛心呢。好在大家并无损伤,并无做下难以挽救的事来。”
朱维棠终于叹了口气,抽出手:
“陈总舵主,我不是你哥哥。”
陈家洛此时心中更多的倒不是意外,而是“他果然说出来了”,一瞬间茫然若失,接着蓦地喝道:“你要做不忠不孝的无耻之徒吗?”
朱维棠叹道:“我确实是汉人,却其实不是你哥哥。”
这话如晴空一个霹雳,完全出乎陈家洛意料之外。如果贪图权势安逸,何必说自己是汉人?既然是汉人,又为什么不是他哥哥?但是这么一来,所有他态度上的矛盾,都可以解释明白。
朱维棠看着陈家洛,神色平静,就像一释重负之后,又恢复了从容:“我想瞒着你,不叫你知道,倒有一半是为了私心,一半才是为了大业,事已至此,瞒也无用,你把红花会的当家们都叫来吧。”
陈家洛凝神看了他一会儿,终于点头,出门让心砚把诸位当家都唤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