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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四 将未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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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潮声愈响,两人说话声已不可闻,只见远处一条白线,在月光下缓缓移来。蓦然间寒意迫人,白线越移越近,声若雷震,大潮有如玉城雪岭,天际而来,声势雄伟已极。潮水越近,声音越响,真似百万大军冲烽,于金鼓齐鸣中一往直前。
潮水愈近愈快,震撼激射,吞天沃月,一座巨大的水墙直向海塘压来,陈家洛与朱维棠交握的手紧了紧,拉着他一齐后退,离开塘边数丈。
月影银涛,光摇喷雪,云移玉岸,浪卷轰雷,海潮势若万马奔腾,奋蹄疾驰,霎时之间已将海塘淹没,但潮来得快,退得也快,顷刻间,塘上潮水退得干干净净。
耳中充满的海浪之声渐弱下去,朱维棠问:“你急着回去吗?”
陈家洛摇头。朱维棠道:“那便陪我坐一会儿吧。”说着不顾地上湿污,就地坐下。陈家洛久在江湖,也不在乎环境,一同坐下。
潮水渐平,海中翻翻滚滚,有若沸汤。两人看着海面,朱维棠忽地说:“陈家洛,你是我第一个朋友,我此生此世,绝不害你性命。”
陈家洛道:“此生我也不会害你性命,但我红花会为国为民,所作所为,但求心之所安。将来难免有敌对之时,若你落入红花会手中,我保护你就是了。”
朱维棠不置可否:“将来的事谁都说不准。”
顿了顿,他道:“不过你们暂且别动手,我正在清洗浙江一地的官员,换一批官儿,总可以再管上好几年。然后即可命新有司大筑海塘,潮水如此冲刷,海塘若不牢加修筑,百姓田庐坟墓不免都被潮水卷去。”
陈家洛想站起来行礼,忘了还和朱维棠牵着手,动作之下一扯,却没分开,他干脆还是那么坐着:“这是爱民大业,江南百姓感激不尽。但是你这样一件接着一件做,总也没完的时候。”
话一出口他就皱了皱眉,如果朱维棠真的不间断地做有益民生的事,他又何须非反他不可?但红花会宗旨就是还汉家河山,不管满清皇帝当的多好,总是满人的皇帝,汉人总是比满人低一等。
朱维棠似乎明白他的思虑,却微笑道:“我说了,将来的事情还说不准。”
陈家洛道:“既然如此,我想求你一件事。”
朱维棠淡淡道:“你说。”
陈家洛道:“我就是求你释放我的结义哥哥文泰来。”
朱维棠道:“不成。”
陈家洛虽然料到他不会答应,却不料他回答的这么快、这么平静、这么斩钉截铁。
默然片刻,陈家洛道:“我这义兄到底什么地方得罪你了?”
朱维棠道:“他知道我一件大秘密,我不能让他说出去。他是你的朋友,我保证不伤害他,他拒捕时受了重伤,是侍卫们办事不力,我已经罚过了,也替他好好医治,保证他尤胜从前。”
陈家洛心知这是实话,上次闯入地牢,他亲眼所见,文泰来衣食条件极好,身上也没加镣铐,只是似乎被下了药,全身乏力,原来还是瞧在自己的面子上。
却听朱维棠继续道:“自从他到了我手里,我没动过他一根指头,以后也是一样,但我不能放了他。”
陈家洛道:“那么我们只好动手来救了。我求你释放,不是说我们救不出,只是怕动刀动枪,伤了你我的和气。”
朱维棠道:“我知道。我也不想跟你的人动手,只要动起手来,难免有死伤,但这个人绝不能放。”
其实早在这一夜之前,他都没想好怎么处理文泰来,当然因为不想同红花会结仇,杀是不会杀,多半还是会和红花会谈好条件后放人,只是今夜见到陈家洛,他忽地想明白了一件事,便决定不能放了。
这两句话说下来,两人间气氛就有点僵硬,于是朱维棠又笑了一笑:
“好,算我不对,给你赔礼。”
他从怀里摸出一块玉:“这是我珍爱之物,赠给你,诚心赔罪。”
玉色晶莹,在月亮下发出淡淡柔光,陈家洛本不想接,但看着朱维棠的笑脸,心里一种说不出的放松,便伸手接了过来,触手生温,原来是一块异常珍贵的暖玉。玉上以金丝嵌着四行细篆铭文:“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这四句铭文不吉,实在不是一国之君会随身带的东西,但陈家洛想到是朱维棠,会喜欢也不令人惊奇。他低吟“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这两句话,体会其中含意,只觉天地悠悠,世间不如意事忽然间一齐兜上心头,悲从中来,直欲放声一哭。
朱维棠道:“其实比起‘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我更喜欢‘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但实在是爱‘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这一句。”
陈家洛原本自己满心悲怆,见朱维棠缓缓道来,眉目间似有怅惘,反倒安慰:
“你世事如意,别这么想。”
朱维棠莞尔道:“但愿我能万事如意。”
陈家洛刚想应上一句,却想到,如果朱维棠万事如意,他们岂不是救不出文四哥了,便说不出口,朱维棠看着他的样子,大笑起来。
被他这么一扰,陈家洛的悲思便散了不少。
不用多说,两人都知道该到分别的时候了。
回到陈家洛父母墓前,他们各自找到自己拴好的马匹,对面而立,相对作辑拜别,朱维棠腰弯的很深,情意深切。
作别陈家洛,朱维棠一路快马加鞭回到杭州巡抚衙门,一进屋子,先倒头睡了一觉。
他已有两夜没睡,加上心头去了一件大事,这一觉睡得十分香甜,昏天暗地,睡醒才知道红花会的人已经攻过一次提督府,只不过白振不在,谁也不敢叫醒他。
朱维棠心知白振找卞文莲去了,当时白振抬出卞文莲本就是隐晦的提醒他,定不会真的让卞文莲留在巡抚衙门等他,他说让卞文莲等着,也只是照样把白振的话还回去而已。
睡得太久,身上有些散漫,朱维棠依着椅背,懒洋洋地端着茶杯,问道:“陈家洛去了没有?”
张召重毕恭毕敬答道:“去了。”
他揭开杯盖的手一抖,杯盖和瓷杯相触,发出清脆的一声,朱维棠合上杯盖,问:“他见到文泰来了?”
“回皇上的话,见到了。”
“说上话没有?”
“不曾。”
朱维棠点点头:“好吧,换个地方关。”
张召重已经跟着朱维棠一段时间,知道哪怕下面官员办事不力,他也不会轻易发怒,一旦发怒,就肯定要死不少人,见他不追究看管失职之责,心中暗喜,退下去了。
用了又不知道是哪一顿饭,朱维棠精神了些,便召了傅恒来,继续查办浙江官员的事情。
这几天傅恒分|身乏术,忙得团团转,好在之前办过一次,已经有了经验,不至于手忙脚乱。
正在商讨,忽地内侍来报,回部进贡的一对玉瓶送到了,傅恒笑道:“是什么宝贝?怎么一对玉瓶就敢求和?”
朱维棠搁下笔:“那就一同看看。”
他叫内侍呈上来,打开盒上的封条,掀起盒盖,就见一阵宝光耀眼,那羊脂白玉瓶约莫一尺二寸高,晶莹柔和,光洁无比,确实是一等一的宝物,却只有一只。
傅恒拿出玉瓶,惊奇道:“果然是宝贝,怎么只剩下一只?”
回部使者凯别兴也是大惊,惶恐地一边跪下叩头一边分辩。
朱维棠已经重新拿起朱笔:
“不用说,多半是红花会取去了。”
傅恒奇道:“您不要拿回来吗?”
朱维棠淡淡道:“反正他们总会送回来的。”
傅恒佩服道:“皇上,您总是这么胸有成竹、万事不愁吗?”
朱维棠想起陈家洛的话,笑道:“哦?”
傅恒道:“反正我从没见皇上发愁过。”
朱维棠笑着摇了摇头,用回语问明使者,使者只道一个自称浙江水陆提督李可秀的青年军官曾将盒子拿去看过,朱维棠哑然失笑,他们这次还学会栽赃了。
既然如此,朱维棠干脆便把这件案子交给李可秀去办,也没定期限、没说找不到怎么办,不过被抓捕入狱的文官,这一天之内朱维棠和傅恒议事时,已经杀了几个了,大小官员看朱维棠的目光都带上更多畏惧,李可秀接下任务时,那眼神简直如同赴死。
朱维棠只想大笑。
吃了晚饭,朱维棠让傅恒先去休息,傅恒狠累了几天,一进屋也是倒头就睡。
朱维棠批了几份公文,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半响,传令道:“把文泰来提来。”
文泰来还没挪到巡抚衙门,白振已经先回来了,他摆手让白振把红花会的事情押后再说,见张召重来复命,对白振道:“我有几句要紧话跟他说,白老请去守门。”
白振领命站到门口,不一会,四名侍卫抬了一个软榻进来。文泰来身上没枷锁,躺在软榻上,闭目不出声。
朱维棠知道红花会拿住了李可秀的小妾,再加上玉瓶,相胁让他布置与文泰来相见,因此把已经把看管文泰来的事交给了张召重。
他向来不喜欢什么事都弄得麻烦重重,也没准备密室,就在书房见人。却想不到,自己没威胁要取文泰来性命,陈家洛也没那么急迫救人,苦思无方,却孤身入了巡抚衙门来见他,但看他忙着处理政务,便没打扰,等在梁上,此刻竟看到文泰来,悄悄探出点头,见他果然被照顾得当,锦衣华服,脸色红润,看起来完全不似有伤。
屋里只有两个人,文泰来闭目,朱维棠也不出声,半响,还是文泰来按捺不住,睁眼正要问一句想干什么,却同时看见皇帝和梁上的总舵主,吃了一惊。
朱维棠只道他是因见到自己意外,慢慢道:“文四爷的伤都好全了吧?”
文泰坐起身来,哼了一声,冷冷的道:“还死不了。”
朱维棠道:“不敢当,我应承陈总舵主会好好照看你,只是放人还办不到。手下侍卫伤你过重,这是我的错,我日后会补偿给红花会。”
文泰来又哼了一声,道:“你还有什么事情办不到?”
朱维棠道:“很多,玉皇大帝也不能什么事都办得到。不过有人说过我世事如意,我晓得他说的一定实现。”
文泰来道:“要是我说不能实现呢?”
朱维棠笑道:“恐怕他说的比你管用,说这话的就是你们陈总舵主。”
文泰来心里一惊,他与朱维棠已经见了两面,知道这人城府极深,不会随意无的放矢,但也对陈家洛信之极深,立即道:“只怕你花言巧语仅能蒙蔽总舵主一时。”
朱维棠微微出神,道:“这倒也不见得。他很心软,我说当他是朋友,他就信了,其实这也不算谎话,只是他对我来说比朋友重要得多。”
文泰来心道,他说的是和总舵主是兄弟。只怕被朱维棠套出话来,面上一点儿情绪不露,朱维棠却早已没在看他,负手站起来,若有所思道:“我看陈家洛根本不适合当这个总舵主,你们用恩义非把他架上去,他便担着,也不看他抗不扛得住。”
梁上陈家洛听到这两句,心里一跳,他确实认为自己年轻识浅,量才量德,均不足担当大任,是以当日百般推辞不受,但文泰来有难,无可再等,他只能接过,从此便把这想法放下了,一心一意地做总舵主。却在此时被朱维棠点出。
陈家洛心中五味杂陈,暗道惭愧,原来时至今日,他心底还是这么想,一时冷汗淋淋,反省道,他有没有因此对红花会不够尽力?接着想连鞑子皇帝都看出,可见他定力不足,还需磨练,最后却想到,朱维棠果然是他知己,但私情无关大业,何况为了不轻辱两人之志,也当各自尽力。
陈家洛一善于自省,二心性谦逊,被一言点醒,没丝毫不悦或惶恐,反倒令这几日因为与朱维棠投缘而迷蒙的心情顿时一清,信念更坚。
底下文泰唾道:“你跟我们总舵主说过几句话,就以为知道他是何等人物啦?”
朱维棠淡淡道:“你又怎么以为我不知道?”
他微微摇头,道:“你也别跟我装傻了,我知道于老舵主肯定把那件事告诉了你,我问你,你能不能不告诉陈家洛?”
却不待回答,便道:“算了,我晓得你肯定不会答应,那么还是被我关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