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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陆沣 ...

  •   岁月如梭,世事浮沉。
      中法战争、中日战争、百日维新、八国联军……大清国在纷乱的急流中飘摇了几十年,终于在三年前轰然倒塌。延续了两百多年的王朝不复存在,即使再与世隔绝的地方也终于感受到了巨变的冲击。
      最明显的变化就是现在不再叫大清国,而是称中华民国了。男人们都剪掉了辫子。其中一些自诩进步的还穿起了中山装。也有一些想赶潮流却又不怎么彻底的人,里面仍旧穿着长衫,外面却不伦不类的套件洋装,自以为摩登的在街上走着。
      晴朗春日里,小码头上一艘乌蓬船悄然靠岸。船停好以后,船上走下两个人来。第一个下船的是个上了年纪的高个老先生,灰白的短发梳得锃亮,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身上一件笔挺的藏青薄呢过膝洋装,戴着雪白手套的右手上拿着一顶黑色圆筒高呢帽,左肋下夹着一根乌木的西式士的手杖,足上一双黑皮长靴擦得油光可鉴。跟在他身后出来的是一名差不多年纪的老太太,戴着大沿帽,穿着深灰薄呢洋装长裙,手上握一双黑色丝绒手套,足上一双黑皮鞋蹬蹬作响。
      从两位老人的面容上看,他们应该将近六十,可那笔直的身板和入时的打扮却让他们显得年轻了不少。这一身纯洋派的打扮,与往常所见的中西合璧式的装扮大为不同,不由引得码头附近的人们一阵侧目。
      坐在石阶上的挑夫见他们下船时便站了起来,但因他们的打扮,却不太敢如往常那般一拥而上。反是那老先生环顾片刻,向他们走了过来。
      几人面面相觑,最后一人大着胆子迎上去:“老爷要搬东西?”
      老先生点点头,操着本地口音道:“船上几口箱子,你替我搬下来,另外再雇两顶轿子。”
      “老爷想去哪儿?”
      “陆家大宅。”
      “好咧!”
      挑夫们忙着搬东西,老先生则在码头上四下打量。老太太上前含笑道:“怎么样?”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老先生似是无限感慨,“几十年了,我老了,这里却一点没变。”
      “也不会一点没变吧,这都到民国了。”
      老先生长长呼出一口气:“是啊,一场革命至少把辫子革掉了。”他升出胳膊,老太太很自然的挽了,又笑道:“终于到了密斯脱陆闻名已久的家乡,怎么不给我指点一下此地名胜呢?”
      老先生看看身旁年华老去却依然俏皮的妻子,不由笑道:“我可不知这小地方有什么名胜。”
      “怎么没有?”老太太笑眯眯道,“密斯脱陆用餐处,品茗处,裁衣处……不都是名胜么?”
      “这算什么名胜?你再夸下去,我这张老脸快臊得没地搁了。”
      老夫妻说笑的片刻时间里,挑夫已找好了轿子。老先生很客气的和为首的轿夫寒暄了两句。轿夫受宠若惊,很想和体面人好好说上两句,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搓着手好半天才道:“老爷也是去陆家贺寿的?”
      “贺谁的寿?”老先生一脸惊奇,“我不记得陆家有谁是今天生日。”
      “还能有谁,今天是陆家老太太六十大寿!”
      老先生与老妻对视一眼,一脸疑惑的自语:“难道是老二媳妇?年纪不大对啊。”
      老太太倒是爽朗的一笑:“咱们到陆家看看不就知道了?”
      老先生点点头,与妻子分别上轿,向陆家大宅行去了。
      老夫妻俩走在往陆家来的路上时,陆家的寿宴已经开席了。
      陆老太太嫁到陆家便守了活寡,一守就是四十多年。在本地谁都得赞一声陆老太太的气节。大家都说,若不是大清国倒了台,朝廷怎么也得给座牌坊旌表一番。
      老太太的六十整寿,陆家自然得有所表示。老太太上年纪后喜欢听戏,所以陆家大爷做主,特意请了海上戏班,唱足三天的堂会。
      陆家大爷听管家说戏班子已经预备好了,等老太太到场便开锣,便叫在身旁伺候的丫头佩兰上后面看看,老太太准备好没有?佩兰走到老太太房内,便见丫环、仆妇们簇拥着一名老妇坐在梳妆台前。
      这便是陆老太太沈淑华了。
      丫环们已为她梳好了头,一名丫环捧过一面镜子,竖在了她的身后,好让她看清今日所梳的发髻。
      这日宾客甚众,不能在人前失仪,所以沈淑华仔仔细细的审视了自己的妆扮,见花白的头发确实梳得整整齐齐,找不出一丝凌乱方才满意。另一名丫环则拿了一个锦盒过来。沈淑华打开,见里面是一对阳绿的翡翠耳环,不免皱眉:“年纪一大把了还戴这么艳的颜色岂不叫人笑话?换一对罢。”
      那丫环把耳环放了回去,又挑了另一对点翠的来,沈淑华仍是不喜。因这丫环挑的首饰始终不能让她称心,她索性让丫环打开大首饰箱子,由她亲自挑选。
      丫环们开了箱子,将里面的盒子一一拿出打开。不料其中一人手一滑,将两三个盒子打翻在地。佩兰见状,急忙上前呵斥:“怎么做事的?这样笨手笨脚。”
      “罢了,”沈淑华摆摆手,“把东西捡起来,我瞧瞧摔坏没。”
      佩兰把摔到地上的首饰拾起,双手捧到沈淑华面前。沈淑华抬眼,发现掉出的是一枚如意簪和几对鎏金的银耳坠。耳坠倒还罢了,那如意簪却让她一怔。灰白碧玺,鎏金掐丝的如意云纹,这正是她从沈家带来的嫁妆。
      她拿起那簪子,手竟然有些微微发颤。这簪子她几乎没用过,所以依然如新,连上面的鎏金也不曾褪去半点。她看向镜中,里面映出的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妪,当年的娇艳妇人早已不知去向。
      人已玉容消损;物却不减半分,她不免有些感慨。四十年了,她是真的老了。
      佩兰看她神色不定,赔笑道:“我瞧这几件东西并没摔坏,老太太别急。”
      沈淑华回过神,将首饰放在妆台上,淡淡道:“不过是几件寻常的东西,摔坏了也不值什么。”
      “是,”佩兰又道,“大爷说,戏班子都预备好了,就等老太太一到就开场。”
      “嘉宁么?”沈淑华微笑,“他倒真是个有心的孩子。”
      “可不是,咱们这谁不夸大爷孝顺?”佩兰扶着沈淑华起身,往前厅走去。
      陆家长房无嗣,二十多年前陆渐提议,经由陆家宗族认可,将他的长子嘉宁过继给长房。这一来是长房香烟有继;二是让沈淑华老有所养,皆大欢喜。沈淑华悉心养育,当年羞怯的小男孩,如今精明干练,将陆家的产业经营得有声有色,让沈淑华甚是欣慰。
      到了厅上,陆渐携妻子儿孙已先入座,见长嫂到了,陆渐连忙起身相迎。沈淑华与他见了礼,又与众宾客寒喧了两句,才到主位就座。然后是嘉宁带着几个儿女向母亲贺寿。沈淑华看着几个孙子和孙女个个粉扑玉琢,又极有规矩,欣喜不已。她把最小的孙女抱在怀里逗弄着,笑得合不拢嘴。宾主都坐定了,嘉宁才向管事的人使个眼色,戏台上锣鼓一响,戏就开了场。
      第一折戏尚未结束,却见管家悄悄入厅,在陆渐身边耳语数声。陆渐听完愣住,好一会回过神,抬脚就走了出去。他神色匆忙,也不向沈淑华或嘉宁交待一声,引起厅上一阵侧目。沈淑华瞧见,也未说什么,依旧听戏,似乎乐在其中。宾客们见主人没出声,也就不再理会,将注意力都移到了戏台上。
      过了一会,嘉宁见老太太向自己使眼色。他顿时明白过来,刚才二叔如此急切的走出去,定是发生了不寻常的事,母亲这是让他出去看看。他向沈淑华点了点头,低声向身旁的妻子吩咐两句,让她好生照看,便寻了一个借口走了出去。
      他走到后院厢房,刚要推门,忽听房内一声惊呼:“你,你是大哥?”
      嘉宁认出这是生父陆渐的声音。回头一想,生父的大哥岂不是……陆家的大老爷陆沣?
      这些年陆沣一直没有音讯,陆家的人以为他早就死在了外面。不想几十年后,他竟又回来了。
      他心里惊骇,一时呆立在了原地。果然就听另一个沧桑的男性声音擅抖着道:“二,二弟!”
      “大哥,”陆渐喜极而泣,“你可算回来了!”
      兄弟俩甚是激动,语无伦次的说着这些年的往事。
      “爹爹光绪六年走的,”陆渐絮絮的向长兄交待,“姆妈是光绪十三年端午前一天。我一直在省城办厂,没怎么照管过家里,这里的一切都是嫂子打理。大哥,大嫂都等你这么多年了……”
      陆沣却惊诧了:“大嫂?哪个大嫂?”
      “大哥忘了?”陆渐苦笑,“当年你逃婚,大嫂却嫁了过来。就是当年沈家的二小姐。”
      “什么?”房中另一个上了年纪的女声响起来,“你说是谁?”
      “沈家的二小姐,”陆渐声音有些疑惑,“这位是……”
      陆沣一声叹息:“她就是沈家二小姐,也就是你的大嫂。我可不知沈家何时又有了一个二小姐?”
      陆渐倒吸一口冷气:“这是怎么回事?”
      “当年我逃婚,在去国外的船上遇上了她,”陆沣声音柔和,饱含情意,“我们俩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后来我才发现,她竟然就是沈家的二小姐。她和我一样追求婚姻自由,也逃了出来,不想竟又和我遇上。你看,这就是天定的姻缘,哪怕是海角天涯,都逃不过去。”
      屋内一时寂静无声。嘉宁也低着头想着这中间的来龙去脉。
      “不对呀!”陆渐的声音再次响起,“如果她是沈家二小姐,那,那现在前厅坐着的又是哪个?”
      陆沣苦笑:“这个……我也想知道。”
      门外的嘉宁有些犹疑,不知道是该继续听着,还是退出去报信。对他而言,陆沣还是个陌生人。前厅的陆老太太却是抚养他长大的人……
      “嘉宁?”慈蔼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你二叔呢?”
      这声音让嘉宁脊背一僵。转过身来,陆老太太就站在了他的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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