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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端午 ...

  •   光绪十三年五月初四,一场小雨刚刚下过。
      雨过天晴之后,乡野的空气格外清新。环翠提着篮子和一大包粽子行走在微润的小路上。不多时,路边出现了一间凉棚。棚内有粥饭的清香逸出。棚前已有许多人排队,直如一条长龙蜿蜒不绝。棚上挂着布幡,上书一字。环翠不识字,但她抬首见到那布幡却露出了笑容。
      棚内一中年男子正提桶倒粥,转头瞥见环翠,爽朗一笑:“环翠来了?”
      环翠也笑着应声:“大年哥的手艺是越来越好了,老远就闻着粥的香味了。”
      那中年男子正是陆府的厨子黄大年。听环翠夸他手艺,极是高兴,搓着手直笑,过了好一会才道:“大奶奶等你好久了。快进去吧。”
      他提了空桶出来,见环翠一人提着大包小包,便加快两步跟上,抢着接过环翠手里的包。他一接过去就叫起来:“哟,怎么这么沉?都什么东西呢?”
      环翠白他一眼:“嫌重?那我自己拎。”
      黄大年一手挡开,笑道:“大老远的走到这了,哪能让你拎呢。”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粥棚本离陆府不远,走出几步便见陆家大宅的一溜白墙。
      两人沿着墙根慢慢走着。环翠才道:“明天就是端午了,我想着奶奶爱吃我裹的粽子还有晒的干菜,所以带了些来,也算是我们一点心意了。”
      大年听了直笑:“大奶奶前两天还念着你呢。说这做菜的手艺谁都比不上你。可巧你就送吃的来了。”
      “奶奶这是拿我取笑呢。咱们小门小户的,除了这点手艺还有什么拿得出手?”
      “大奶奶取笑谁也不会取笑你啊,”黄大年笑道,“你说说,这些年奶奶怎么对你的?当年嫁你,奶奶千挑万选,比嫁自己姐妹还仔细,要家境殷实,又为人老实勤快的。又怕你没娘家人撑腰受人欺负,给你一大笔嫁妆。你倒说说,你倒说说……”
      “我不过随口说笑一句,倒惹出你一车的话来。”环翠笑道,“奶奶对我好,我能不知道么?”
      黄大年笑道:“你明白就好。咱们奶奶可真是百里挑一的,对人对事都没得说。她当家的这些年,不但把家管得井井有条。时局再乱,施舍的粥铺也从来没断过。我黄大年谁也不服,就服她。”
      环翠斜眼看他:“别的人谁都不服?那二爷呢?”
      “二爷?”黄大年搔头,“二爷如今住在省城,一年里连家都回不了两次。”
      “听说二爷在省城办工厂,做洋人的东西,厉害着呢。”
      “厉害不厉害我不知道,反正这几年家里贴了不少钱。今天二爷回来过节,没准还得贴。”
      两人一路说着进了门,黄大年才说:“我先去厨房,你进去吧。这时辰老太太该在佛堂,该回事的也都回过了,大奶奶准有空。”
      环翠点头,向里院走去。屋内沈淑华正坐在窗下看帐本。熟悉的房舍,熟悉的场景,一切仍如她刚嫁过来之时。只不同的是时间已过了十多年。
      “奶奶……”环翠刚叫了一声,便哽咽了。
      沈淑华抬头见了环翠,连忙迎了上来:“你可算是来了。”
      环翠轻轻拭了泪,笑着问:“正是呢,好不容易见着奶奶,该欢喜才是。”
      沈淑华道:“可不是。你要是老这么哭哭啼啼的,我可不敢见你了。”
      两人各自打量,环翠道:“这么多年,奶奶一点没变,环翠可老多了。”
      沈淑华也细看环翠,她确实比不得以前做姑娘时水嫩秀丽。细纹已爬上她的眼角,皮肤也晒黑了,手也不比以前细嫩,可她的眉目间却是舒展的,充实而满足。沈淑华微觉欣慰,环翠这些年的日子应该过得还不错,
      “奶奶?”环翠见沈淑华失神,有些不安的轻唤。
      沈淑华回过神,笑道:“家里一切都好?”
      环翠点头,也笑道:“好。就是几个小子不省事,一个比一个难缠。”
      沈淑华道:“下次把几个孩子也带来我瞧瞧。”
      “本也想带来让奶奶看看,又怕几个小子吵得老太太、奶奶心烦。”
      “不妨,”沈淑华道,“这家里太清静,热闹些才好呢。”
      环翠有些怕看沈淑华这时的脸色,顿了顿才笑着道:“听说二爷也要回来过端午,今天家里准热闹。”
      沈淑华点头:“我估摸着他们也快到了……”
      正说着,便有人来报信说二爷、二奶奶带着小少爷们已经到门口了。沈淑华急忙命人报与陆太太知道。自己则又回房整理了一下衣裳,用梳子抿了抿头发,才和环翠到厅上。陆渐一家已经在陪着老太太说话了。环翠远远的就听见说笑声。进了屋就见一名穿杏色百蝶褂,下着靛青百褶马面裙的清秀少妇起身和沈淑华见礼。
      环翠知道这就是陆渐的妻子了。
      这几年的事,黄大年都在路上和她提了不少。陆渐遵从父母的意思,娶了世家汪家的小姐。汪小姐闺名馨慧,是汪家独女。二老就这么一个掌上明珠,舍不得女儿住到乡下。加上陆渐要在省城办厂,夫妻俩也就长居省城,与汪家仅一街之隔,只有年节时才回乡下看望陆太太。
      沈淑华与她寒喧着,眼晴却向她身后的陆渐看去。陆渐陪着陆太太说话,见着沈淑华也不起身,淡淡的问了个好,依旧转向陆太太。沈淑华收回目光,正好落到馨慧身后的男孩身上。男孩大约二、三岁年纪,生得极是清秀。沈淑华知道这是陆渐长子,客气的笑道:“这是嘉宁吧?都长这么大了。”
      这个叫嘉宁的男孩几乎没怎么回过乡下的老宅,完全陌生的环境让他有结紧张,所以一直缩在母亲身后,可又忍不住好奇的伸出头打量沈淑华。汪馨慧笑着将他拉出来,轻轻往沈淑华面前一推:“叫大伯母。”嘉宁拽着母亲的裙子,低着头半晌也不见出声。汪馨慧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这孩子平时都跟着外祖,给宠坏了,一点规矩不懂,让嫂子见笑了。”
      沈淑华自然也不可能和小孩子计较,温和道:“孩子怕生也是常有的。”
      妯娌俩没说两句,一个仆妇抱着另一个小男孩慌慌张张的过来:“奶奶,小少爷一直哭个不停。”
      汪馨慧抱过孩子哄着,那孩子见了母亲却哭得愈发厉害。
      “是饿了吗?”沈淑华问。
      “大概是吧。”汪馨慧有些歉意的对沈淑华道,“我先带孩子去后面,还请嫂子替我照看一会嘉宁。”
      沈淑华点头。汪馨慧和陆渐交待了一声便匆匆往后堂去了。沈淑华见陆渐母子聊得热切,也不去打扰,坐下来向叫嘉宁招了招手。嘉宁犹豫了一下,才一步一蹭的挪到了沈淑华跟前。
      环翠瞥见桌上装满果脯、蜜饯的果盒,便走去拿了来,递给沈淑华。沈淑华接了,俯身将果盒放到嘉宁面前。嘉宁伸手想拿,却又怯怯看了沈淑华一眼。沈淑华一笑,从盒里拈一枚杏脯吃了。嘉宁受到鼓励,也学着沈淑华的样子挑了一枚果脯放在嘴里。
      环翠笑道:“这小少爷可真是斯文。”
      沈淑华笑了笑,主仆俩逗着他开心,却听见陆太太一声断喝:“不行。”
      “姆妈!”陆渐急了,不由提高了声气。
      “你爹爹在世时就不许你碰洋人的玩意。”陆太太也生了气,“你倒好,净折腾那些东西,还开什么厂。你那个厂这几年投了多少钱进去?连个头都没有。要我拿钱去填那无底洞,门都没有!”
      陆渐见母亲真的发怒,知道是谈不下去了,可又不甘就此屈服,把头转向墙壁以显示自己的立场。陆太太也不说话,一时间母子俩气氛僵了起来。
      沈淑华见他们母子起了争执,知道自己是不得不出来打圆场了。她吩咐环翠一声,让她照应嘉宁,自己似是毫无察觉的走上前向陆太太笑道:“馨慧刚跟我说她和小叔从省城带了好些烟丝回来,说是外国货,比咱们自己的强,婆婆要不要试试?”
      陆太太闲时也吸上几口水烟,听沈淑华说了,半天没吭声。沈淑华当她是默认,转身向陆太太身后的素锦使个眼色,素锦会意,取了烟丝来。沈淑华亲自装了,奉到陆太太面前。陆太太接了水烟袋吸了两口。沈淑华才笑着问:“婆婆,这烟丝可好?”
      陆太太半晌才不甘不愿的答了句:“洋烟倒真比咱们的多几分劲头。”
      沈淑华笑着续道:“馨慧说小叔跑遍了省城才买到的。可见小叔虽然气性急些,其实心里最孝顺婆婆了。”
      陆太太听了这话,放下水烟袋忖了一会,才叹着气说:“我没说他不孝顺。可你看这孩子,都是当爹的人了,还一点不晓事,净想着花钱的玩意,真是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
      陆渐听着刺耳,不由提高了声量反驳:“不拿钱买新设备,我们制造不出好产品,怎么和洋人竞争?难道都从外国进口?中国什么时候才有自己的工业?这是利国利民的事,周老爷都能倾囊相助,我这个合伙人难道能坐视不理?一旦新设备顺利投产,花进去的钱自然会连本带利还回来。可你呢?就盯着眼前这一点点得失,怨不得人家说女人家就是头发长,见识短!”
      沈淑华几次向陆渐示意,让他别再说,陆渐却视而不见,一定要说个畅快。果然陆太太听了,气得捂着胸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沈淑华见陆太太脸色发青,忙让素锦去陆太太屋里取了西洋丸药,自己倒了水,让陆太太和水服下。陆渐见母亲气成这样,又不免愧疚起来,待她服了药便上来替她拍背。
      几个人忙了好一会,陆太太终于缓过劲来,一把拍开陆渐的手。陆渐讪讪的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沈淑华向素锦使个眼色,素锦招了几个丫环来,扶着陆太太回房休息。沈淑华看看陆渐,欲言又止,最后叹息着照料陆太太去了。环翠本是想跟着沈淑华一起去,想了想却又留了下来,上前唤了陆渐一声:“二爷。”
      陆渐甚是沮丧,听到声音抬头看了她一眼,勉强挤出笑容:“是环翠啊。”
      “论理这话不该我说,”环翠婉转道,“不过二爷这一回来便跟老太太吵成这个样子,传出去还道二爷不懂事呢。”
      陆渐叹气:“我不是想吵,可你也瞧见了,姆妈那怎么也说不通……”
      “二爷自然有二爷的道理,只是话不能这么拧着说。”
      “那你倒教教我该怎么说?”
      环翠一笑:“我也是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哪能教二爷呢?”
      陆渐听出她的揶揄,向环翠一揖:“是我失言,不该一竿子打翻一船人。我这里向你赔不是了。”
      “别跟我赔不是,我受不起。你今天把老太太气得不轻,还是向她赔去吧。”环翠轻笑道,“要说现在最能摸清老太太心思的,就是大奶奶了,二爷何不与她商量?”
      陆渐听她这话,脸色一沉,却没说话。
      环翠瞧着他的神色,有些不解:“二爷怎么了?”
      “没事。”
      环翠温言:“二爷与大奶奶以前是亲近的,怎么这几年倒只剩表面客气了?”
      她出嫁后走动就少了,并不清楚陆渐和沈淑华之间的事。陆渐也不便解释,只是苦笑一声:“那是我大嫂,除了客气我还能怎么样?”
      环翠不说话了,只探究的盯着陆渐。陆渐被她看得有些狼狈,于是说:“馨慧进去挺久了,也不知怎么回事?你先坐,我去看看。”
      他急匆匆走了,也不管环翠一脸的惊讶迷惑。

      陆太太这次气得不轻,加上她素来有心口疼的毛病,虽是服了药,却还是觉得胸口闷闷的,一回房便躺下了。沈淑华本想劝两句,不料她刚一开口,陆太太向她摆摆手,然后翻身向里。这是不想听劝的意思。沈淑华只得作罢,替她盖好被子,吩咐两个丫环好生照看着后离开了陆太太的房间。
      之后回事的人上来,又加上陆渐一家人整理箱笼一团忙乱,沈淑华直到天色将暗,才想起陆太太还没起身。她估摸着快要摆晚饭了,便传话给素锦,让她叫老太太起身。
      素锦到陆太太房里,见陆太太仍是面朝里睡着,唤了两声,却全无反应。素锦觉得奇怪,上前摸了摸陆太太的额头,觉得一片冰凉。素锦不由一惊,再探鼻息全无,不由慌了神,一路踉跄的来找沈淑华。
      沈淑华留了环翠吃饭,两人正说着话。她听了素锦的话,手上的茶盅一个不稳,在地上砸了个粉碎。她定了定神,让素锦去通知陆渐夫妇,自己和环翠急步走到陆太太房中,见老太太竟真的长逝了。
      陆太太一向待她极好,突然逝去,还没来得及悲痛,只让她觉得心里仿佛空了一块似的,六神无主。她在床前愣了好一会,陆渐一头撞了进来,真扑到床前,不住的唤“姆妈”。馨慧也带着孩子赶来,一进屋便也扑到床前哭起来。嘉宁一看母亲哭了,也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屋里乱成一团。
      沈淑华见着这情景,也禁不住悲从中来,在床边抹起眼泪来。可她也知道,这时候必须得有人理事,才能让老太太体面的走。想到这里,她强抑悲痛,吩咐丫环为老太太擦身,又命素锦将以前备下的寿衣找出来,替陆太太换上。做好这一切,她才到床前叫陆渐夫妇道:“小叔,弟妹……”
      “大嫂!”陆渐泪流满面的转过头,“我不该跟姆妈吵。如果不是今天我跟她闹,她就不会……”
      这几年来,这还是第一次主动叫沈淑华“大嫂”。沈淑华心里一酸,按着陆渐的肩头安慰:“别这么说……”
      “姆妈是让我给气死的。”
      沈淑华长叹一声,婉言道:“这不怪你,婆婆这几年身体一直就不好……现在老太太走了,你就是一家之主,不能失了主心骨。”
      陆渐听她说得有理,慢慢平静下来,沉吟片刻后简单道:“这几年一向是嫂子当家,我听嫂子的。有什么要我做的,嫂子尽管吩咐。”
      沈淑华也知陆渐不善理事,见他表态,也不推辞,一口应承。
      陆老太太的丧事因有沈淑华打理,办得甚有体面。按说治丧完毕,陆渐便可以回省城了。可母亲离世对他打击甚大,一连数月,除了吃饭睡觉,整天整天的守在灵堂,人也日渐消瘦。
      这日吃过晚饭,陆渐仍守在灵堂,素锦走了进来,说是大奶奶请二爷到前厅说话。
      陆渐随素锦到了厅上,见沈淑华坐在桌旁,桌上放着一个镶了螺钿的檀木匣子。沈淑华见他来了,起身相迎,叔嫂客气两句后一同入座。
      “大嫂叫我来可是有什么事?”陆太太去世后,陆渐与沈淑华的关系缓和了不少,叔嫂俩也能平心静气的说上会话了。
      沈淑华将面前的木匣推向陆渐:“这是给你的。”
      陆渐打开,见匣内是一叠数额不等的银票,不免吃惊:“这是……”
      “婆婆待我不薄,三天两头送衣服、首饰。我使不了这么多,这些年都攒了下来。我和素锦这几天把这些东西都找了出来,再加上我娘家带的一些东西,全当了换得这些钱。你工厂里要用钱,就拿去使吧。”
      “姆妈给你的,我不能收;嫂子娘家的东西,我更不能要。”陆渐推回木匣。
      “娘家的东西我留几件做个念想,使不了这么多。婆婆给的原本就是陆家的东西,你拿去用也是应该的。”沈淑华温言道。
      陆渐心里一热:“嫂子……”
      沈淑华轻叹一声:“我是个乡下妇人,不懂工厂里的事。不过,我也明白,在外面做事必定有要使银子的地方。家里不给,难道让你从外面借?还是让你卖田卖地?那可是陆家的祖产,我是分毫不许你动的。反倒是金银首饰,不过身外之物,换了钱让你办正事去岂不比搁在我这积灰强?再说也不是白给你。以后赚了钱,难道小叔不会连本带利还我?”
      陆渐听了良久无语,最后到底收了木匣:“谢谢嫂子。”
      “一家人客气什么?”
      “钱我一定还给嫂子。”
      “我相信小叔。”
      陆渐没再说什么,也不必再说什么。多年的尴尬忽然化为乌有,让他整个轻松下来。就这样了吧,他对自己说,这是最好的结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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