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恋》优那罗

4、夜未眠

　　凌波一身缟素端坐在自己母妃的奠前，一直盯着角落里那盏忽明忽暗的灯。
　　“公主，夜深了，守夜的事交给宫娥太监们去做吧。”皇上身边最得宠的吴太监被风吹的抖了一下，向公主提道，“您还是回去歇着吧。”
　　凌波抬头看着满脸堆着虚伪笑容的吴太监，一声不响的扯下自己头上的白绫，扶着奉剑站了起来。
　　“送公主！”吴太监长长的吆喝了一声，门立即被同样一身素白的宫人打开了，发出一声沉闷的“咯吱”声。
　　凌波缓缓的走着，许奉剑寸步不离的跟在她身后。
　　“可惜呀。”吴太监在后面轻轻的摇了下头。
　　凌波没听到，可奉剑听到了，也知道他在可惜什么。因为吴太监的目光象冰刀一样扎在许奉剑的身上，就算隔着软甲，许奉剑仍感到了那入骨的寒意。
　　他的进宫，是吴太监一手促成的。在繁华的街道上，吴太监就是用这样冰冷的目光钉住了他的身影，然后将他带进了宫，安置在皇帝身边，让他为加强自己的权势效劳。
　　当公主一开口向皇帝要人，皇帝立即就同意了，而他亦连一句反对的话都不能有。
　　吴太监只好说可惜了，可惜了奉剑的仕途，更可惜了他精心的计划被公主打断了。
　　许奉剑挺直了身体，小心的护在凌波身后。公主的处境，怕是很困难了。
　　凌波沿着宫里长长的走廊一声不响的走了一段时间，却忽然间停下了脚步。
　　“奉剑，把我的白绫给我。”公主的声音听着轻轻的，像水滴落湖中一般轻。
　　许奉剑只皱了一下眉，就立即把一直握在手中的白绫递给了凌波。
　　暗夜里发出刺目的白光的绫深深灼痛了凌波。
　　“啊，”凌波轻轻的笑了，“你都不问问我要这个干嘛呢。”
　　“做什么？”奉剑又皱了一下眉，很机械的开口问道。
　　“给我的母妃带孝。”凌波依然轻轻的，把白绫重新系到了头上，“但不能被父皇发现。父皇会不高兴的。”
　　奉剑奇怪的看着微笑着的凌波，她一直都在微笑，连坐在自己母妃的奠前，她还是微笑。
　　“奉剑，我累了，”凌波抬起酸涩的眼睛望着奉剑，“你抱我走。”
　　“……”奉剑迟疑了片刻，还是伸手将凌波抱了起来。
　　凌波懒懒的趴在奉剑的肩头，疲倦的闭上了双目。
　　“奉剑，我开始觉得我好可怜了。连母妃去世了，我都哭不出来。”轻笑不知何时已经转成了苦笑，“奉剑，听我说话好吗？”
　　“我在听。”怜惜的托住凌波开始颤抖的身体，奉剑加快了脚步。
　　“我觉得母妃的死是一种幸福。奉剑你知道什么是幸福吗？”离开奉剑的肩头，凌波专注的盯着奉剑坚毅的侧脸，“你应该知道的吧，因为我看见你对我笑就觉得好幸福，你也应该因为我幸福所以觉得幸福。”
　　长长的走廊安安静静的，只有奉剑的脚步声和凌波柔柔的声音在黯淡的长廊里回响……
　　“宫里的女人是没有幸福的。”重新在奉剑肩窝找了一个舒服的位置，凌波嘟囔着，“母妃害怕父皇，父皇一出现，她就发抖，一直抖，抖的金步摇不停的响，好漂亮的。可能父皇也这么觉得，他就喜欢天天来找母妃，直到厌倦。可他厌倦的时候，母妃却离不开他了。母妃在他走后，一直等，一直等，等啊，等啊，最后等到了死亡。”
　　奉剑无声的叹了口气，这宫里的女人，哪个不是这样呢？
　　“母妃还好，一死百了，其他的娘娘们，却还要无休止的等，再怨恨的看着新进宫的娘娘们跟她们一样熬成六宫粉黛容颜老。奉剑，她们，都没有幸福呀。奉剑，你有没有听到很多人在哭呢？我有。我还分得出到底是谁在哭。梅妃，琪妃，陈婕妤……”
　　凌波一个个的数着妃子们的名字，直到听到自己寝宫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才睁眼四处瞧瞧。
　　“公主，到了。”奉剑将凌波放了下来，几名宫娥簇拥了上来。
　　“奉剑，”稳了稳身子，凌波拉住奉剑的衣袖，“我很害怕。宫里的女人都没有幸福，可是我有。上天那么公平，他不会只对我一人好的，上天一定会从我这儿拿走什么的，奉剑，我怕！”
　　“公主，不会的。”摒退了宫娥，奉剑亲自将凌波送回房间，“你和其他人不一样，你是迟早会离开这宫里的人。”
　　“离开？”凌波轻蹙了一下眉头，“去哪里？”
　　“嫁人。”奉剑咬起了下唇了。是啊，公主终有一天是要嫁人的。而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侍卫，只能守在公主身边而已。奢望太多是会更难收回自己的心的。
　　“嫁人……”凌波轻轻咀嚼着这句话，“你会娶我吗？”
　　“……不……” 奉剑无奈的摇摇头。
　　凌波轻笑：“是呀，你娶不起我。”
　　凌波将奉剑拉得更紧了：“可是我不要嫁给别人。如果我不是公主，你会娶我吗？”
　　“不知道，”奉剑闭上了眼睛，“公主，不要问我我不能回答的问题。”
　　“你可以回答的。”凌波松开手转身向屋里走去，“可是你却不肯回答。”
　　“不肯承诺，又何苦来到我身边呢？”凌波像自言自语似的嘟囔着，“既然不愿意来又何苦答应我呢？”
　　“公主……”奉剑欲言又止。
　　“奉剑，”凌波忽然回过头来，“怎么办，我已经开始恨你了。”
　　奉剑无语。
　　“你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凌波又继续向屋内踱了过去。
　　奉剑静静的站立在门口，直到凌波的身影没入屏风的后面，再看不到为止。
　　轻叹了口气，奉剑带上房门，转身离去了。
　　“……为什么呀？就真的这么难回答么？连骗骗我都不肯……”
　　一种透明的液体迅速占领了凌波的眼眶：“我就说上天不会让我太幸福的。”然后，很咸很咸的液体慢慢顺着凌波凝脂般的脸颊向下滑落，愈落愈多，将她的衣裳打湿了一片。
　　“就这么讨厌我么？讨厌到连谎言都不愿对我说……”
　　凌波缓缓的蹲了下来，咬紧牙关，不让哭泣的声音流泻出来。
　　门又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奉剑轻轻走了进来，在凌波身边蹲了下来。
　　一方手绢出现在了凌波的面前。
　　凌波却冷冷的推开了奉剑伸过来的手，狼狈的用手背拭去泪水。
　　“我不是让你出去了吗？”
　　“是……”
　　“那你现在在这里干嘛？”
　　“你哭了……”奉剑心疼的揪成了一小团，却仍只能静静的看着她。
　　“要你来管！”总是这样，连一个安慰的拥抱都吝啬给予。
　　奉剑叹了口气，无奈的扶起蹲坐在地上的凌波。刚想用手绢拭去她腮边的泪水，却被凌波又一次大力的挥开了。
　　“奉剑，你喜欢我吗？”用力攥住奉剑的衣角，凌波提出了她最想问的问题。
　　要他怎么回答啊？又是一个不能答的问题。不敢答，不敢承诺，怕说出口了，便成了一定要不惜牺牲一切也要达到的理想。而这个理想，却偏偏是遥远到令人心酸的。
　　“是我强求了吗？”凌波伤心的松开手，“你还是不能答啊！”
　　不知道奉剑有没有一种感觉，一种特别的感觉。那个注定邂逅的阴天，那个风筝飘落的时刻，她的心，在抬眼见到他的那一瞬间，涨得满满的。浑身的血液在冷了那么久之后沸腾了，它们跳跃着告诉她：找到了！上天把那个可以陪着她走完“永远”的人送到她面前了。
　　在看惯了用鲜血和阴谋组成的场场悲剧后，凌波一直以为她会慢慢杀掉自己的心，顺从的站在父王身后，当一枚会摧毁别人又被紧紧掌控着的棋子。习惯性的掠夺与被掠夺，习惯性的用微笑代替哭泣。一切的一切只为活着，活得忘了自己要什么，要干什么。
　　一身银白盔甲的奉剑，带着些许无奈出现在她的面前，凌波在一霎那突然明白，先前一直问自己为什么活着，原来活着是为了和他相遇。
　　喜欢奉剑牵着她的手在空空的长廊上走过，不管会走到哪里，只要有他为伴，便幸福的流露出许久没露出的真正笑容。
　　前世的烙印刻在了心上，虽看不清也想不起到底是什么，但凌波知道，那个前世站在她身后伸出保护手臂的人也一定是奉剑。在前世，他们一定约好了，今生还要在一起，一起仰望青天，一起笑出声，引来所有人的嫉妒。
　　只是，为什么奉剑像忘了她一般，总是轻而易举的伤了她。
　　很痛。心很痛。像一把剑毫无保留的刺进心脏一般，带来生不如死的痛。而那端持剑的人，是奉剑。
　　看见了太多所谓情爱，凌波明白，世上有些事，是人无法掌握的。她认定了奉剑，而奉剑，却未必认定她呵。就像父皇后宫的妃嫔们，全都傻傻的认定父皇是可以依赖一生的良人，而父皇却从未认定任何人，他的整个人，整颗心全系在了雕龙的宝座上了。
　　奉剑呢？他认定的是什么？他心里有没有她的位置，哪怕一点点？
　　凌波脸色苍白，除了乌黑的青丝与失了神的乌眸，她一身素白，白的透明，白的脆弱。
　　奉剑皱着眉，犹豫着该不该上前去扶她。
　　他不喜欢凌波这么沉默的样子，真心也好，做假也好，凌波适合的是眉眼带着笑，生气盎然的样子。
　　这样的凌波，让他不敢碰触，怕伸出指尖，却伤她更深。但他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凌波失了色彩。放着她不管，她会更痛苦吧。
　　凌波心底的痛不知为什么传到了他心里，紧揪着他所有感官，掠走他的呼吸，放任他在窒息中难过。
　　“公主……”犹犹豫豫的将宽厚的手掌搭在凌波肩头，仿佛这样做便可以拉住她，让她别使人觉得会消失了一般。
　　凌波忽然很大力的甩开奉剑的手，眼睛里冷冷的光是奉剑从未见到过的。
　　“别给我你廉价的同情。”固执的别开脸，凌波强迫自己笑，微笑，“你出去吧！我困了。”
　　“……”奉剑沉默的看着凌波，他不知这次的命令是该服从还是不该服从。
　　凌波苍白的唇被雪白的贝齿咬着，渐渐恢复了原本鲜艳的红，冷冷淡淡的笑又回到了凌波的唇角，却达不到眼底。
　　奉剑矛盾了，这样冰冷冷的凌波，像没有心的人一样，冷冷的，他不喜欢。
　　踌躇了一下，奉剑张开手臂，将凌波揽入了怀中。
　　不似平日温热的脸颊突然贴上了更为冰冷的软甲，凌波骇了一跳。
　　强咽了泪水，凌波在奉剑冰冷的怀里挣扎了起来：
　　“放开我！我说过，我不要你廉价的同情！”
　　“不是同情！”奉剑闷闷的吼了一声，把懊恼的面容埋进凌波凌乱的发丝间。
　　“是！！”忿忿的朝奉剑胸口捶了一拳，凌波开始觉得软甲很烫人了。
　　“不是！”奉剑的声音从黑绸一样的发丝间传来，遥远又空寂。
　　“是！”又一拳。
　　“不是……”奉剑的声音有些模糊了，但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
　　“是。你又不喜欢我，这样抱着我算什么！”
　　奉剑像被烫到了似的，立即将凌波从怀中推开了。
　　不喜欢……不是不喜欢，是不能喜欢啊。
　　“许奉剑！！”凌波两排贝齿紧紧咬在了一起。
　　“公主，”奉剑苦苦的笑了一下，“我以为你明白的。”
　　凌波拼命摇着头，散落的发丝在空中画着漂亮的半弧：
　　“不明白！我不明白你在讲什么！”
　　奉剑若有所思的凝视着空中飞扬的乌丝，轻轻地说道：
　　“你明白的。你毕竟是公主啊。”
　　在讲什么？凌波垂着眼睛。奉剑在讲什么，她为什么不愿听懂呢？
　　他说他喜欢她是么？却为什么要加上但书呢？
　　“你出去吧，我困了。”
　　凌波长叹了一口气，背转过身去，不愿再说什么，看什么了。
　　奉剑呆立了一下，顺从的走了出去。
　　门又再度咯吱一声被关上了。
　　可恶！忿忿的跺了一下脚，凌波怨愤的盯着紧闭着的门。
　　“从来都没有人敢让本公主伤心的！”手边能触到什么，凌波就抓来什么朝地上丢，“只有你！许奉剑，你凭什么主宰我的心情？！不可原谅！”
　　待丢累了，凌波歪歪地靠在床柱上，轻喘着。
　　“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喜欢一块木头呢？”
　　木头！木头都比他反应快！
　　视线无意间扫过房间一角，定格在了奉剑为她做的青鸟风筝上。
　　跌跌撞撞的冲到风筝前，凌波取下了风筝就想丢掉，可是举了半天，却还是不舍得的挂回了原位。
　　轻抚过青鸟风筝柔顺的纹路，凌波喃喃自语：“奉剑，你只知道我不喜欢五彩斑斓的蝴蝶，却不知道我最爱的却不是青色吧。”
　　青色祥和，温润，可以压得住红的颜色。
　　“奉剑，我最爱的是红色。热情的颜色，就像我对你的喜欢一样，火一般在心里燃烧，灼得我好痛。你却不知道。你只知道我是公主，却不知道我好难过；你只知道我不开心，却不知道我不开心全都是为了你。你不明白，从你告诉我你的名字那一刻起，我就爱上了你。可你，却因为我是公主，一直躲着逃着。有那么重要吗？我是谁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上天如此公平，公平的甚至有些残酷。有得就一定会有失。现在，她得了什么，又失了什么呢？
　　从梦里惊醒的时候，四周一片黑暗。
　　凌波深吸了一口气，倾听着周围的一切声音，除了侍女均匀的呼吸声就再没有什么了。
　　紧紧地闭上眼睛，凌波蜷在被窝里动都不敢动。
　　是梦，是梦，没有什么。凌波一遍又一遍的在心里念着，鼻子里阵阵发酸。
　　“讨厌，今晚特别脆弱呢。”再裹了裹丝被，凌波试图把眼泪吸回去。
　　然后，轻轻地，在门外传来一阵声音。
　　凌波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出一下。脑海里迅速闪过几种可能性，凌波悄悄伸手去摸床头挂着的匕首。
　　“笃--笃笃--笃”喀喀的脚步声，不紧不慢，沉稳的踏在石板道上，在寂静的空间激起沉闷的回声。
　　凌波长呼出一口气，收回取匕首的手。
　　那脚步声，是奉剑的。凌波认得出他的一切，包括那与别人不同的脚步声。
　　安心得松开被褥。凌波侧耳聆听奉剑熟悉的脚步声近了又远了，远了又近了……
　　这样的人，该让她如何去恨呢？
　　没办法恨，就只好原谅他的一切。
　　“奉剑，”当脚步声渐远了的时候，凌波偷偷的自语了起来，“你好狡猾！总让我无法恨你，好讨厌！一遍又一遍的原谅你加诸于我的所有伤害，我已经变得不像我了。”
　　停了一下，听到脚步声仍在远处回荡，凌波继续道：“算了，反正，我也不讨厌这样的我。等天一亮，我们，还是和以前一样吧。我原谅你了。”
　　轻轻地脚步声仍在回响，凌波含着一抹甜甜的笑，渐渐入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