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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太妃(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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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病得慢慢养,急不得,到前面歇歇吧。”搀着裴太妃,晴兰贴心提醒。
她不说裴太妃不觉得,这一说让裴太妃还真觉得自己是有些逞强了,也匀不出气来说话,只点了点头,扶着晴兰的手上了前面一处景亭。
先帝是个会享乐的,这小亭的窗扇都镶了玻璃,既挡了风雨又不耽误观景。晴兰甚是乖巧,支使跟着的小丫头将暖垫靠枕都布置下了,又燃了茶炉,给裴太妃紧了紧披风,见太妃娘娘歪在位置上,面上甚为安适,这才遣了众人,静静立在一旁伺候。
裴太妃也没想到自己才行了这么一小段路就疲累成这个样子,现下坐下来只觉得腿酸脚麻,斜靠在临时布置出的小榻上,摩挲着手中的一串佛珠,眼望着亭外不愿动弹。
炒房炒成了房东,装病装成了真病。先前行苑中的顾太医给她瞧了,只说是染了风寒,歇养歇养就可以缓过来,可她现在这个境况怎么看也不像是那么简单的事儿。
要说歇养,就不得不说到皇帝他小人家。
在祭拜先帝这件事情上,皇帝对她称得上仁厚了:一大帮子人来合颐苑,照理她现在住着的小院应该配给太后,但皇帝一句“朕听闻父皇生前亦是安排娘娘居于此处,此次便还如此吧”,一举堵上了良妃等一干候着看她笑话的人。
不过老实说,那个院子如今也的确不适合太后她老人家——都怪先帝那个老不修。
院中景色最美的一间偏殿名为溶月阁,顾名思义,取月色之美,依水而建。
天青气朗的夜晚,月光会顺着漏景窗从湖面直铺进房内,房中原本就临窗放着张贵妃榻,某次先帝兴之所至在那上头幸了她一回,事毕瞧着月光在她身上映照出的一片瓷色颇为诱人,一时技痒,取了笔墨在她胸腹间勾出了一朵月莲,又觉得就此洗去未免可惜,复取了纸张连人带景一并画了下来。
这样的东西自不能见人,只得就地收在阁中。偏偏那次之后老皇帝对此种情事乐此不疲,搬了各种卧具进房,命她摆了千种姿态尽入画中,特别得意之作还堂而皇之令工匠裱起挂悬于房内,久而久之,好好一座溶月阁蒙上浓重风尘味,又岂可让太后进去污了眼。
但就是这么重口味的地方她待着最舒坦,加上因对外说的就是染了风寒,故这几日太后良妃她们也不过间或派人问一声,无人打扰之下,她更是除了让太医瞧病的时候挪到正殿露个面,其余时间都宅在溶月阁了,今天还是病后头一回出来走动。
因歇憩的这个所在踞在一处小坡之上,裴太妃神思恍惚中不由自主远眺着坡下景致,不想突望见不远处匆匆行来一群人,其中两个仆妇模样的被捆了双手行得有些踉跄、时时还抬手似乎抹着泪。
裴太妃空乏了这些时日,忍不住就生了些闲心,头也不回地招呼晴兰:“下面那是何事?你去问问。”
晴兰有些迟疑:“娘娘病体不适,还是清心歇养吧,不要为旁的事多费心。”
裴太妃斜一眼过去:“去瞧瞧。”
晴兰无法,只得出了小阁,不多时返来道:“是苑中膳房的两个司厨,犯了些事要带下去管教。”
果然是闲事一件。裴太妃觉出了自己的无聊,没意思起来,直起的身子又歪下去。
先前称病完全是出于她爹亲的恳请,裴太妃是没指望皇帝能一下就相信她的话的,但显然皇帝挺重视,先后派了两位太医给她瞧病。
只是圣上,派些靠谱点儿的行吗?
头一个,驻苑医师顾常言,肚子挺大没装多少学问,早年就不顾在她入宫前老皇帝就已多年无所出的事实,红口白牙言之凿凿地说她作为女人功能有问题,士可杀不可辱!
这次更棒,开了个方子,愣是把她的病越治越重,成天面色潮红却手脚冰凉,精神亢奋却四肢懒怠,几剂药服下去,连她自己都觉得不久于人世了——不是没怀疑过是否裴家担心她装不像而买通顾常言对她下药,她甚至因为这种怀疑还感慨“真敢下本钱宫斗伤不起”,但墨梅知道她的猜测之后断言“将军和夫人绝不会狠心至此”,且她看着顾常言死板板的样子,也觉得这位太医应该不会拿身家性命同裴家做游戏。
那她这病怏怏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同样有此疑问的就是皇帝,见她始终卧床,果断又派了人过来。
这第二人倒是很得她待见的张大胆张启正。只是没想到曾经对着龙榻上的老皇帝都能直陈其弊的张太医,此次却格外的谨慎小心。
搭上她的脉没多久,张太医的脸色就变了。裴太妃急问是否有所不妥,老人家却坚不吐实,只说“此事关系重大,须禀明圣上再做定夺”。
一禀就禀得不见了踪影,禀得裴太妃内心惴惴:她身上真有毛病?病入膏肓?
活到这么大,她还真是从没这么虚弱过。
初初穿到这边来时她的确有些水土不服,上吐下泻过一阵,可将军长女的身份摆在那儿,全府上下对裴夫人中年才得的这个大小姐全都疼爱有加,二话不说就对她一通进补,很快就让她又生龙活虎了。
至于在那边家里,从小到大她就是个假小子,就连在十一二岁情窦初开的年纪,她也因为喜欢上的是班上的体育委员且又羞于表白,而不得不通过报名学校运动会N个项目、借训练之名行亲近之实的笨拙方式来成全自己的小女生心意。最后暗恋未成,倒是把自己锻炼得吃嘛嘛香身体倍棒,以致再次穿过来后强健到还憋手蹩脚地参加了一次马球比赛。
罢了,好汉不提当年勇。坐了这么久,裴太妃觉得尾椎骨隐隐有些生疼,张嘴刚要吩咐下面准备回去,却望见墨梅急急行了过来。
向她行了礼,墨梅道,张启正张太医回来了。
终于回来了呀,架子摆得挺大,还让她回去见他。裴太妃心下腹诽,起身的动作就慢吞吞。墨梅瞧出来她的烦闷,道:“张太医说是有要事相告,务必请娘娘速速回返。”
原来是要掩人耳目,看来真是有大事。裴太妃领会过来,本就不平静的一颗心更是上上下下敲起了鼓。
虽然近半月没怎么见人,但想省的心一点儿没省着。
顾太医早就劝她出门透气,她不是没有机会,就前几日,太后还召请她一同前往随喜禅寺。但她认怂,给推了。
太后带着良妃她们自去了寺里,回来也很好心地派了人给带回现在她手中拿着的这串佛珠,说是净虚住持说了,听闻太妃娘娘凤体欠安,特选了佛品,开了光祈过福,惟愿娘娘早日康复。
她向来不爱也不信这些,净虚明知道还送来,恐怕不是为她祈福这么简单——估计还是他犯了事向她求助,而她故意噤声的缘故吧。
顾常言和张启正都说她“积郁于内”,这个“郁”里有一大部分就是因为净虚。
祭拜结束她请留那天,净虚让老厨子夹带在食盒里的小纸条,寥寥数语却触目惊心。
早在过来祭拜之前,裴太妃就托人嘱咐净虚把他脑袋里的那些天马行空收一收:现在这个皇帝可不比从前那个得了失心疯一样把他当做好基友的老皇帝,这次大张旗鼓地在合颐苑搞祭拜,背后什么想法真不好说,他务必要万事小心不要自己去撞雷。
净虚当时带来的回音那叫一个自信满满,直说一切都已准备妥当,保管皇帝什么时候过去他那里都出不了岔子。
谁能料到岔子恰恰就出在他的过分殷勤周到上——皇帝疑心病那么重,这回净虚真是拍马屁拍到马腿上。
所以给她送佛珠来又有什么用呢?别说她病病歪歪的不能动,只看看合颐苑里里外外站着走着这些侍卫,太后再矜贵,也不至于保护到这个地步吧——若此时她再和他有所牵扯,自己一个太妃怎么都能留条全尸,他一个小住持会是什么下场就不好说了,算她自私,现下还是各保各命吧。
回了自己的小院,裴太妃换过衣服,也不听晴兰的安排,违例来到正殿坐下,对着慌忙起身向自己行礼的张启正道:“太医不必多礼。可得了圣上的吩咐?”
张启正虽没料到会与后妃正面相对,但太妃的颠痴之名在外而自己行得正自然也不惧它事,故略略惊讶过后,只瞧向太妃身边的那名侍女。
裴太妃也看了看墨梅,明白了他的意思,可方才她已经提前将不该留下的人都清了场,墨梅不一样,是她身边唯一可以商量和出主意的人。因此张启正要看就随他看,裴太妃只坚持地看回去。
张启正也明白了,不再拐弯抹角,将在皇帝面前说过的话,原封不动地重复给裴太妃听。
裴太妃甚是震惊,原来真有人对她下药。又想起刚才在景亭中所见之事,遂问张启正:“是苑中膳食有甚问题?太后她们可曾有何不适?”
张启正老实答道:“那倒不曾。不过圣上心细,此乃防患之举。”
其实裴太妃问完刚刚那句就知道自己问错了,这老太医不是说了自己体内的毒并非这一两日下的吗,只是她颠痴归颠痴,自问并未谋害过什么人,怎么会得来这样的下场。
正自伤怀,却听见张启正嘱咐:“娘娘不必太过气恼,当务之急是医了身上的病。”
裴太妃兀自笑道:“还医得好?
张启正点头道:“虽需时日,但娘娘这病并非不可医治。”还未等裴太妃的心情有所缓解,又道:“另,顾太医之前所说娘娘因祭拜先帝而忧思于内亦是有些道理,合颐苑并不适宜娘娘养病。此番考虑昨日臣和顾太医已禀明圣上,圣上亦十分忧心,相信不日会有所安排,只是这几日还请娘娘格外留意,除膳房送来的每日定食和臣的药方之外,旁的吃食概不要碰,进补之物亦不可碰。”
这个……裴太妃心惊地瞟一眼墨梅,果见她神色微动:自请留在合颐苑以来,除了定例的日常三餐,她就只吃过净虚命人送来的斋食和病后将军府私下托人带进来的老参熬的参汤。
前两者都是后妃一起食用的,就算单独做手脚,被查出来的风险也太大了。
而墨梅,没有将军府的吩咐,也绝不敢妄自对她下毒。
裴太妃一颗心被猛攥了一把。遣退了张启正,并不忙着叫其余人等进来侍候,她强撑着已很乏累的身子,低声问身边人:“你有什么话说?”
墨梅屏息半晌:“将军和夫人绝无加害娘娘之心,让娘娘服下的那些参汤,是奴婢亲熬亲尝的,娘娘若要责罚,责罚奴婢便是。”
是,她亲熬亲尝,结果她没出事而娘娘病了,那是娘娘你自己身子弱扛不住进补,与人无关。
裴太妃并未要责罚谁,参不透的事情她也不想再参。按住座椅扶手起身,她微微摇晃,墨梅伸手欲扶,裴太妃冷眼望过去,并不发一语,墨梅缩回手,垂头抿了唇。
裴太妃独自缓步返至溶月阁,得了消息赶过来的晴兰秀荷等人亦被她阻住,自掩了门,靠进榻中,目光触到对面墙上悬着的先帝画作:
——早年间此毒便已种于娘娘体内。
——进补之物亦不可碰。
容她再想想,她到底做了什么,让这些人这么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