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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皇帝(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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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秋的合颐苑,枝上的枫叶已渐次染了红,本来清静的所在因了皇家中人的到来显出几分不合时宜的热闹来。
虽称作皇陵,实则此处葬着的,仅先皇帝一人——一切只因此地景致四季皆得其美,深受先皇欣赏,故此早早发愿,望自己百年之后能安葬于此。
这日午膳后歇了晌,左右无事,皇帝看了半卷书,眼有些乏,遣了四散人等,只携了李恩年并两个随侍,缓步行进苑中。
秋高气爽,一路且行且看,不知不觉便走得有些远了,抬眼间却望见不远处隐于林中的一角飞檐,怪道一路闻着些檀香,竟来到了这里。皇帝心思暗动,举步而往。
虽则皇家祭拜这样的大事定是早早做了安排,但皇帝亲临却需格外小心,李恩年瞧见主子满脸的兴味,忙要使唤身后的小随侍前去寺中通传,急急而行的随侍却被皇帝止住——就是要如此去方有些趣味。
行至寺门前,却见住持净虚与院中僧人已齐整恭立等候 ,见他来,净虚急迎上前双掌合十道:“恭迎圣上。”
“大师免礼。”皇帝按下心绪,慈笑道:“却有时日未与大师谈经论佛了。”
“心之所向即是佛。”净虚微微笑道:“圣上请。”
众人进到正殿之中,礼佛上香自不必提,一切事宜收拾完毕后,皇帝望望一旁弯身引路的小沙弥要前去的方向却又笑了,侧首对着净虚道:“今日前来乃兴之所至,大师不必如此拘礼,朕只想向大师讨杯清茶听些教诲罢了。”
净虚直道不敢,遵命亲自引了皇帝到自己禅房之中。
着人上了茶,净虚等着皇帝开口,岂料皇帝品了口茶后,望着他院中的几杆苦竹入了神。
世人皆爱佛,佛却道不争,若真不争,万事所为何来?皇帝此来确非为了礼佛,但觉心中空落,直至在此处落了座方知自己这几日心之所想究竟为何。
那年父皇渐渐露了些病相,适逢夏暑难当,索性将朝中之事尽数委了他,自己起意来了合颐苑避暑。
——若非这场疾症,恐你父皇也撂不下那个人。
他还记得那日南地水患之治终于传来了好消息,他交待了宫中事宜,亲至苑中向父皇回禀问候。诸事报备完毕后,他到得母后处,问过了安,母后向他委婉打探方才他在父皇处可听到了什么,他只答不过是问询宫中各处是否安好,没料想竟换来母后含恨的这样一句。
母后怨怼裴妃之事也非一两日,若是寻常听了他亦不会放在心上,但忆及片刻前父皇的话语,他百感杂陈:
——如今你处事越发得宜了,甚好。
——河工得力,儿臣不敢居功。
——嗯。德忠。
适才进得父皇寝殿他便觉气氛有异,后忽听父皇传唤贴身之人,知晓必有要事,忙敛肃静候。
王德忠过来,将一份圣谕呈递于他,又迅速退走。
他将圣谕接在手中,略有不明,望向父皇。
——你且看看。
他依言展开细看,寥寥数语,惊起波澜。
——可知晓了?
父皇问道。
他仍不甚明白,明明先朝皇祖曾昭告天下,裴氏一族于社稷有功,无论何时何事,不可断他家族血脉;而今日父皇的这道手谕若他日真得应验,必是要违此诏令,又如何使得?
父皇看穿他的心思,笑道:
——你收好便是。他家若无异动,此谕自当束之高阁,为父也盼它永无重见天日之时。
可现时让人担忧的,并非仅裴氏一族。
见他眉头不展,父皇又道:
——你要承继大统,多些顾虑自是该当。不过……你皇叔却不同裴家,且他所求之事并非你忧心之事,为父自有安排,日后你亦会知晓。
忽又笑道:
——到时若真能遂了你皇叔的心愿,今日我与你说的此二件事倒都不足挂怀了。
在他看来,但凡作乱皇家便是罪,睿王与裴家并无二致,父皇的一番话说得他极是糊涂——但父皇话毕满脸玩味的笑容和对幼弟的偏疼仍深深地刻在了他的眼中心下,从父皇殿中退出向母后这边来的路上他不由暗暗揣测,莫非皇叔要对裴氏有所举动?裴氏军权在握,父皇虽忌惮却也不过是让自己领了袖中这一道暗谕,他一介亲王能有什么大举动?
一旁窗扇轻响,惊动了皇帝,偏眼看去却是李恩年担心晚风起了恐他受寒,吩咐了随侍去关闭。
皇帝转眼望向桌案另侧敛身立着的净虚,道:“大师此处的风景甚好。”
净虚浅笑着合十还礼。
“怪道我皇家中人都喜爱前来此处。”
这话却有些惊心动魄,净虚缓缓收了笑:“此乃我佛感召,善心接引。”
皇帝呵笑不语:这住持所言不假,故此才有前些时候一日之内接引两位皇家贵客的幸事吧。只是若我佛真慈悲,为何其中一位贵客回宫之后便时常称病不出,如今若非祭拜皇陵,想必也不愿来此?
净虚仔细瞧着皇帝的神色,握着佛珠的手心里慢慢渗出些冷汗来。
早就从裴大小姐嘴里听说这个年轻皇帝是个笑面虎,只是从没像今天这样真切感受过。偏这皇帝还暗中提及他那个叔叔睿王,殊不知他叔侄俩其实一样,都做个言语温切的表象,一旦被触了逆鳞,翻脸是轻而易举的。
说到那位睿王殿下,早年跟老皇帝过来时还是个少年,瞧见他光光脑袋下的圆脸庞上架着副细长无框眼镜,略现了些好奇的神色。他穿来多年,当然知道这边已经有了眼镜这种玩意,贵胄人家也用得起,不过多是那种溥仪式圆框架的,所以这王爷好奇得原有些道理。
只是没想到这位小王爷会趁着老皇帝在合颐苑歇养,一个人溜到他禅房中,问了个奇怪的问题:
——你这镜子也是自北域得来的?
原来是这小王爷在他习武的师傅那里见过无框眼镜。
及至得知他那位师傅的姓名,净虚就更是一点疑惑也没有了:扯什么北域,必定是裴将军府那个同穿而来的大小姐出的幺蛾子。
没多久也证实了果然是。裴小姐特喜欢那位鄂辉师傅,上次穿回去的时候还惦记着师傅差强人意的目力,巴巴的从那边带了一副回来。
但对着小王爷他不能说这些,只能含糊点头勉强承认,却引出睿王更深的好奇心:
——……大师也去过北域?
——未曾,乃得自友人相赠。
小王爷摆明不信,又问他家在何处。净虚不由好笑,因同样的问题这睿王的皇兄、老皇帝也问过。
那老皇帝是个神人,神经病的神。
他穿过来的第三个月恰逢佛诞,礼完了佛在寺中逛玩的老皇帝瞧见在庭院中洒扫的他,直接就笑语:
——这小师傅倒长得有佛缘,敢问真能“宽却肚皮常忍辱”否?
奶奶的,笑他长得胖就算了,居然在寺院之中用弥勒尊佛来取笑,更遑论当时他还在初初穿越的阵痛期,敏感到不行,当场就被激得还了一句“青山之高绿水之深,岂必佛方开口笑”。
谁知却换来疯癫皇帝对他的刮目相看,在得知老住持三月前捡到他时他一身的奇装异服满嘴的胡言乱语后,更是来了兴致,缠着他问东问西直至竟成忘年交,甚至在老住持圆寂之后还力排众议一力举推他成了国寺住持并支持他把寺名改得十足烟火气。
睿王跟他的神经皇兄比起来倒正常了许多,见他半天不作回答,自顾自又道:
——我听圣上说你家乡那里的习气同我们这里的很是不同,可是?
这个问题好回答多了,他就照原样把之前告诉老皇帝的“家乡”那些诸如宗庙并非父亡子继兄终弟及、孩童不分出身贵贱均需识字念书以及男子只可一妻妾不入家等炫彩混搭风再讲一遍,果然换来小王爷再次略略震惊的表情。
不知跟眼前这个年轻皇帝聊聊这些能不能缓解一下现在的紧张气氛?
貌似不行。因皇帝缓缓道:“此次祭拜,劳大师费神了,本当尽速离开还佛门一个清静,只是……”
净虚一颗心被只是二字高高提起,却听皇帝又道:“只是太后她们一心向佛,欲在苑中多留些时日,少不得还要来叨扰佛祖。”
原来是这件事。净虚暗吐口气:“净虚自当小心侍奉。”
皇帝瞧瞧他殊无异色的模样,微笑起身,不理会净虚的再次合十,径自踱出门去。
李恩年领着两名随侍急急追出,心下颇急切:
晌午裴太妃请旨,言道此次祭拜甚感哀切不能胜,望圣上允准她在行苑之中逗留数日以尽表对先帝的思念之情。彼时圣上只对着前来报奏的侍女摆手挥退,并未明言准允与否——自己伴君日久,圣上即使不多言语,其心思自己多少亦可测得几分——当时并未觉出圣上怒意腾盛,眼下却……
看看眼底下皇帝生风的衣角,李恩年把心提了提,紧步跟上。
皇帝不容他人揣测,与来时的悠闲逛玩迥然不同,一路振奋行向太后寝殿。
李恩年这回果断遣人先行禀告,太后亦是十分纳罕儿子的突如其来,待皇帝进得殿中正要问询,却听他道:
“苑中枫红渐盛,母后若此时回返错过此景未免可惜,不如多住些时日可好?”
这里是她极厌烦的一处所在,儿子最是知道的,现下却如此说?瞧瞧嘴上恭敬却额面紧绷的皇帝,太后将唇边的疑问暗自咽下,点点头道:“很是。皇儿有心。”
必又是中午时分裴家妖女的奏请惹下的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