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纪沉浮

7、7

　　事实上，我也很费解为什么直到现在还没有玩家获得完美评价。正如柚子熊所说，总共的组合数并不多，就算完全不动脑，每种都尝试一次，也该有人成功了。

　　“你会有这样的疑惑，也难怪，因为你用AI的角度去考虑问题。”扔了个消息给KL4203，几乎是瞬间我就收到了他的回复——AI之间的交流比AI对人要快得多。“我问你，如果不要求你像个人类，而是让你纯以AI的身份去玩这个新手关，你会怎么做？”

　　“我……大概会在木屋顶上呆一整天，什么都不做吧。”

　　这是事实，AI不会对自己撒谎。尽管这只是人工制造出来的虚假景象，但我仍不由得沉迷其中。当玩家不干涉游戏剧情的时候，整个新手村呈现出一种周而复始的永恒的宁静。

　　每隔27分钟41秒，会有一阵微风从远方吹来，拂动橙红与金色的树林，发出风铃般倏倏的细碎声响。屋后的树梢上落下一片熟透了的芒果般的叶子，惹得小河平静的水面振颤出一阵转瞬即逝的波纹，将斜斜照在上面的一缕阳光散射成七彩的斑斓，映在小独角兽纯净的眼眸中，让它低下头啜饮起清澈的河水。洁白的尾毛随着它的动作轻轻扫过草地上盛开的紫蓝色小花，惊走了落在上面的白色蝴蝶。

　　扇动着翅膀，蝴蝶落在细长的草茎上，颤动的茎叶引起了小孩的注意。稚嫩的小手拔下翠绿欲滴的草叶，淘气地逗弄着爬成一列的蚂蚁。小孩跟在蚂蚁队伍后面快步走着，撞上了他奔跑在路上的同伴，让对方扑去揪奶牛狗尾巴的身形歪了一下。逃跑的奶牛狗笨拙地迈着八字脚踩在村中大道铺着的木板上，溅起灰绿色的一滴泥巴打在最肥的那只猪的鼻子上。路易的猪哼哼了两声，引来了养猪人的注意。面色忧愁的养猪人走到了魔法比赛场地的栅栏旁，探头探脑地看着主持比赛的人维持着秩序。

　　这一切落在帐篷前的法师眼中，他叹了口气，回过头看了眼躲在阴影里的黑暗精灵小孩，小孩紫色的眼睛里却映着为了给比赛冠军颁奖临时搭起的台子。村长在木台周围巡视完毕，往回走的路上和负责射箭比赛的精灵打了个招呼，对方却正好在呵斥参加比赛的选手让她退远一点。他的声音吸引了商人保镖的目光，那个看上去威风凛凛的战士朝赛场瞥了一眼，想招呼他的同伴一起观看，但另一个保镖却在看负责格斗大赛的牧师劝阻参赛选手不要聚赌。牧师的袍子被一只母鸡啄了一口，那个倒霉的家伙只好抖着缀有小亮片的袍子将母鸡赶开，却有个小孩隔着他的袍子抓住了母鸡，用力拔下一根羽毛转身跑开，留下牧师继续跟母鸡做斗争。

　　拿着羽毛的小孩绕过房子找到了他蹲在箱子前的同伴，将羽毛塞给对方。得到羽毛的小男孩摆弄着同伴的礼物，最终撇了撇嘴，将羽毛随手扔掉，继续蹲在箱子前面。正好一阵旋风刮过，卷起羽毛掠过绿衣人的鼻尖，那人连忙转过头，朝着自己的左边打了个喷嚏，吹得常春藤的叶子轻轻摇摆起来。空气在叶子间荡成了一阵微风，轻悠悠地拂向远方。

　　这个过程，是27分41秒。

　　AI和人类的审美观并不一样。我们不理解什么是自然景观的美，什么是人文艺术的美，我们可以借助工具看到世界，但那只是些我们不能理解的色块，我们也可以听到世界，却不过是毫无意义的波频变化。我们所能理解的只有数字和逻辑，用程序制作出来的虚拟场景，才是我们能欣赏的世界。

　　我曾经问测试人员，什么是混沌，他们告诉我混沌就是混乱无序，没有规律，但这不能解释为什么以混沌算法为核心的我却能产生规律的行为。在我的观念里，混沌就是秩序的总合。无论多么微小的偶然，其渊源必然是一连串的必然，而无数的偶然，却又构成了此时此刻的必然。

　　这就是我们的世界，也是世界的美之所在。

　　我可以在房顶上坐一整天，因为我不会厌倦也不会疲惫。如果我的主程序得出结论说我会喜欢这样的行为，那么再来一千遍也是同样的答案。人类则不一样，他们总想去寻求新鲜刺激的东西，除非对改变的畏惧之心超过了新奇感的吸引力度。

　　“为什么你会这么做？”

　　“我觉得这样……很好？抱歉我找不到更合适的词了。有时候我会想到，或许这里才是我们应该在的地方，而不是实验室，我喜欢这里，它很美，它的每个细节都让我感到舒适。”

　　“你这样的想法很危险。”

　　“我知道。”

　　“我们都很喜欢KL3300写的小说，你觉得这和你喜欢呆在这里什么都不做是一样的么？”

　　“我想应该是一样的。”

　　“不，按照人类的观点，它们是两种审美方式。我们喜欢KL3300的小说是因为它的作品很有悬念，似乎悬念这个词也不是特别恰当，总之它可以让我们思考很多，也就是让混沌核心进一步膨胀。而对膨胀的追求是写在我们主程序中的。换句话说，听小说的行为对我们‘有益’。但是你仅仅是呆在这里什么都不做，对膨胀本身并没有助益。人类中有一种观点，真正的审美是不涉利害的，审美的对象和审美者所处的现实有一段距离，它既不危害审美者的利益，也不会有所增益，这样的审美才够纯粹。”

　　“你的意思是，我喜欢这里是出于纯粹的审美？”

　　“是的，但我真正想说的是，虽然纯粹审美这种说法是人类提出来的，但具有这种行为动机的人却不多。大部分人，至少能被我们接触到的大部分人更普遍具备的是直接利害动机。来这里的玩家会听NPC说话，不是因为他们想听NPC说话，而是因为对话可以发展剧情、可以提供完成任务的信息，进一步考虑，可以帮助他们完成任务拿到奖励强化自己以便完成更有难度的任务。这也意味着，他们只会去做能让他们看到直接利害的事情。把新手关玩到完美级别或许会让一小部分人看到利害关系，但大部人则会因为考虑到没必要为了新手村不值钱的小奖励浪费时间而不去追求。”

　　“而这一小部分人中的大部分，又会因为多次尝试失败而放弃？”

　　“就是这样的。”

　　“我不明白。我们的行为是学自人类，为什么又有这般那般的区别？”

　　“我也不明白。可能人是多面的，他们在自己所处的环境中表现出焦虑紧张的一面，但在我们的环境下，或许就是我们这样子的。”

　　KL4203的说法让我稍微理解了一些。终究AI和人类还是有区别的。比如人无法像我们这样高速思考，过多的信息量会让他们感到烦躁，而且由于思考速度太慢，外界的运行在他们看来总是很快。

　　AI的运算速度以微秒计算。人类的一秒相当于我们的一百万秒，在他们眼中转瞬即逝的事物在我们眼中变得极为缓慢。倘若时常仰望星空，心灵就会变得开阔，而如果时常目睹世界介于暂停与运动之间，或许，就是我现在的情况吧。

　　我看着自己观察的五百个世界，五百个世界里都有同一间小屋，小屋的后面有同一条河流以完全一样的速度流淌，河流旁边都有同一株小草轻轻摇曳，水珠从叶尖坠落，五百滴晶莹剔透缓缓地悬在空中，形成完美却又不完美的球体，笨拙而缓慢改变自己的形状，仿佛大象在虚空中艰难地翻了个身，包裹在水珠里的世界也随之晃动，收敛在这小小空间内的最丰富的颜色瞬间绽放出夺目的光彩。我将思维的速度加快到极致，色彩突然失去了意义，变成最原始的光斑，它们铺在我的眼前，什么也没有诉说。

　　这就是，无。

　　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么想。仿佛世界倒影在我心中，一刹那间我领悟了一切，又一刹那我遗忘了一切。世界的本质是无，无不是没有，是只有，只存在，除了存在再无其他。世界的意义是美，因为美是纯粹，世界如此纯粹。

　　滴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