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送的侍卫皆是沉默,弄琴也沉默,看到个似曾相识的便伸出胳膊直挺挺的一指,侍卫便将之押送到另一间暗室——没被指认的,依旧押回原先的暗室。
一片凝滞之中,只有被押送、被指认的宫人偶尔发出几声冤枉的呼喊,天可怜见,太皇太后囫囵将人绑了便交给太子妃处置,却根本没告诉他们是因为什么!
弄琴的身后有一座木雕屏风,古朴沉重,其中镂空了一处苍翠老树,恰能让屏风后的人看清楚前面。室内昏暗又避光,前头的人倒是不易发现屏风之内还藏了几个人。
屏气凝神不敢发出丝毫的声响,尚宫局的老尚宫担忧地看着身侧的太子妃——这样,真能“指认”出来?
黛玉不说话,只是凝眸看着。又一个内监被押进门,看衣裳还有些品级,因此极为不忿地挣扎着,衣服上扭得都是皱褶,还大喊着:“为什么绑我,咱家可是、可是……”
说不下去了,因为他抬头看见了弄琴,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像见了鬼似的,极为惊悚——而后,一直昂着的脑袋终于低了下来,垂头丧气着,跟条死狗似的彻底耷拉了下来。
弄琴不由皱眉头,她并不认识这个大太监。
屏风后的黛玉却轻轻叹息。看得出,这个太监“认”出了二公主,或者说,他终于觉察出自己究竟是因为什么破事儿遭了这桩罪。
露馅了,也认命了。
竟然真的“指认”了出来,老尚宫提悬着的心终于放了出来,刚想说什么,便见太子妃摇了摇头,轻声道:“待全部审完。”
之后,又出了个见公主如见鬼的宫女,却没那太监那么乖巧,反应过来后立即涕泪横流指天画地:“奴婢什么都没说,那晚的事……奴婢若敢透露一字,便叫穿舌烂肚!”
这种赌咒发誓,也不知是真是假。
老尚宫也不能分辨,黛玉也没说什么,幽幽叹了一声,转身去了两侧的暗室里,分别押着被弄琴指认和未指认之人。
黛玉待他们并无不同,命老尚宫去“宣旨”:“奉太皇太后之命,将你们调往皇陵。”
皇陵——是个比清静庵还沉寂的死地,同样是只能横着出来的地儿。
一时间,哭喊叫屈声一片,黛玉听着也觉不忍,咬了咬唇儿,缓缓接下:“除非,你们能指认出,究竟是何人再外散播谣言,污蔑黎县主名节。”
太监宫女们再次傻眼,然而皇陵的威胁就在脑袋上顶着,哪里容得着他们再三揣度?立即又一片吵吵嚷嚷,也不知道是坦白从宽还是胡乱攀扯,竟然又“交代”出来四五个,也都在叫着屈,直道“瞎说便叫奴婢烂了肠子”!
黛玉撇开眼儿,与老尚宫道:“将这几人,并着在二公主之前失仪的两个,全押入内宫司细审。至于其他人……暂且先关着,待此事完结再说。”
老尚宫终于忍不住发问:“太子妃,为何特意要请二公主来‘辨认’?”拿着皇陵的幌子威胁便是,不怕他们不说实话。
黛玉回身看着昏暗的宫室,正对上瘦弱小公主冷漠质疑的眼神。黛玉先是与小姑娘点了点头,而后才轻轻道:“或是我杞人忧天了,总想要确认一番,那些胡说之人,究竟知道多少‘真相’。”
究竟知不知道,此事与二公主有关、与太子有关、与太上皇有关……若是知道,为何不传个痛快;若是不知,瞎嚼舌头,有何益处?
最怕的还是,一年前的阴霾尚未结束,依然有流毒绵延至今。
……
内宫司审讯的结果很快便报回了黛玉处:那个太监私下与几位朝臣交好,一次筵席里喝高了,无意将七夕宫宴那场悄悄么么的搜宫当八卦讲了出去;宫女的哥哥是个小官,最擅钻营,总想方设法从妹子这儿打听宫里事来见风使舵,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便将黎樱受伤也打听了去。
其他几人的情形差不多,表面看来皆是荒诞的很。
……却暗藏隐忧。
……因为,又牵扯到了朝臣。
黛玉立即将此事报给了太皇太后,牵涉前朝,不再是太子妃可以擅自插手的。
而后,黛玉回到东宫,穆芳楹与蓝宜茜一起迎了出来。
黛玉赶忙问:“黎樱怎么样了?”
蓝宜茜继续气呼呼地掰手腕子,穆芳楹叹气儿:“好容易才止住哭,脸都皴了,看着都疼,薛县主正帮她上药呢。”
黛玉蹙眉,快步走进内室,就见宝钗帮着黎樱将两团帕子按在眼睛上,手里还兑了一杯茶水,两人身侧有个宫女捻着丝帕,蘸着桌上凉了的茶水,轻轻抹在黎樱红肿的脸颊上。
茶水可以缓解皴裂之痛,先用茶水洗洗脸,再涂药膏,效果更好些。
就是黎樱哭得太厉害,即使宝钗的动作够轻,她依旧一颤一颤的,小声儿抽气忍痛。
黛玉上前,牵了牵黎樱的手,替她揭下了盖着眼睛的帕子,轻声却坚定道:“此事,必会给你一个交代。”
“呜呜呜……谢谢……”
黎樱抽抽噎噎着道谢,小姑娘心性单纯,只觉稍稍看到了希望。穆芳楹却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正巧与宝钗交换了个眼神,两个颇有心机的姑娘,都觉出了:此事没那么简单。
蓝宜茜也皱了皱鼻子,拳头捏捏,太过用劲手腕上的水晶莲花滞了一般——更想揍人了。
黛玉相信太皇太后定能处理好此事。当然,太皇太后也不会擅自干政,自是要将审讯结果再次报给皇帝。
御书房里,云朔正眯着眼睛看南疆大捷的战报,说实话,被他那大出风头的四哥弄得有点堵心;而后,更堵心的就来了。云朔听完宁康宫传来的话,露出了个阴测测的表情,吩咐:“叫太子回来,刑部积了那么多案子,不是一两天就能结的。”
出去叫人的侍卫好生无奈,瞧着皇上心情又不好了。其实吧,积了那么多案子也不是刑部的错,去年先是云珪后是贾敬,光是审这两桩谋反案就得日夜不休轮着来,实在顾不上其他;太子也够呛,无论出什么事儿,皇上都推他出来顶……也不知道这次这场火气,是由刑部顶着,还是太子顶着?
没办法,父皇宣召。云涯不得不放下手中翻了一半的案卷回宫,就接到父皇甩下来的内宫司供词,仔仔细细看下来,云涯神色严峻——这个时候偏提起这件事,又是朝臣……难道,又有谁想做什么文章?
不怪皇帝父子多想,就说去年,先是争国本,再是一国储君给逼进道观出了家。人言实在可畏,完全不知这风向哪天会变个什么样儿,必须得防微杜渐。
同样也有怀疑,打蛇不死,或有漏网之鱼……贾敬的那一伙牛鬼蛇神。
不过,云涯更担心另一件事——这是内宫司审出来的。内宫,现在是由黛玉管着。
云朔哪里看不出这儿子神游了,哼了一声,道:“你先回去一趟,问问清楚。”有些事还是得注意投着儿子的心意,要不然,驴子……不、是儿子撂挑子不干了怎么办?
“是,儿臣告退。”也不矫情,云涯确实想回去看看。
匆匆回到东宫,已经是黄昏时分,几位县主都已经离开了。
云涯走进屋内,就见黛玉静静坐在软榻上,身侧的鎏金香炉燃起袅袅的紫烟,烟气婀娜婉转,似是一片轻轻幽幽的愁思。
见云涯来了,黛玉立即起身,却又立即被按了回去——云涯将人微微环着,伸手勾了勾黛玉的鼻尖,故意笑着问道:“怎么了,看到我反而心情不好?”
“当然不是。我只是……有些担心。”一有了心事,连被人逗弄都顾不上了。
云涯又勾了勾她的鼻尖,似是若有所思:“是因为那些有关去年七夕宴的流言蜚语……你害怕了?”
黛玉终于反应过来,眨巴眼睛瞪回去:“怕就不嫁你了!”嫁给你,一桩桩的事儿就没个完。下半辈子的忙碌换个陪着忙半辈子的夫君,也不知道是舍还是得。
只知道……舍不得。
终于逗回了平常的模样。云涯终于放了心,俯身,贴着黛玉的额头与她对视:“别担心,我会查清楚这件事。”
额头相贴,靠得很近,酝酿着一丝丝的暧昧,更多的却是熨帖的温柔。黛玉凝眸,清晰地看着云涯眼眸中漾着自己,不由轻轻点头:“……嗯。”
捏了捏软软的手心,有人相知相守,便不用再畏惧。
……
压抑之下,东宫气氛总算暂时恢复了些和谐,可没及时调整过来的便可怜了——
何致换班回家,半途被母老虎劫道,然后……肚子上狠狠挨了一拳。
不能打回去,那是他未婚妻蓝宜茜。打老婆的男人注定被甩,寿安伯前科累累到如今名声也不佳,至少一个“穷”字没得跑,错过这村可能就再也找不着店了。
只能揉揉肚子,苦笑:“你生气了?”
“气死了!”蓝宜茜难得也磨起了牙,“贾敬都死了,竟然还不太平!”
何致苦笑更深,挨了这拳……果然还是因为他“前科”太严重么?
祖传暗军的黑历史记一生,跟错主子实在太坑了!
……
其实吧,寿安伯还算幸运,他未婚妻心大,偶尔闹个别扭,打一顿出了气也就罢了。
最怕的是总爱闹别扭、既傲慢又偏见的。
弄月公主府中,公主殿下偎在软榻上揉猫,揉着刚刚欢乐地嚼完了薄荷花的叛徒猫,用了不小的手劲儿,可怜的猫儿“喵喵”直叫,弄月只顾着瞪人:“喂,你急急忙忙跑来,到底想说什么?”
这瞧着,又被嫌弃了……萧若繁再次在心中叹息,同样是驸马又同样是侯爵,怎么他跟定远侯的运气就差那么多,怎么他就遇不上个贤良淑德的好公主?
好吧,说正事:“我听说,黎樱县主……”
“我知道了。”弄月截断他,“父皇让太子处理这事儿,怀疑是贾敬还有余党……”
萧若繁却是一愣:“贾敬?”
弄月也被他弄得一怔,实在没想到:“你没怀疑到贾敬?”按理说这心眼串串的家伙不该这么迟钝啊,“那……你是怎么想的?”
“这……”
萧若繁难得欲言又止。
弄月却被勾起了十分的好奇心,当然表现便是凶巴巴地瞪人:“有话快说,要不然本宫叫人把你打出去!”
……怎么就这么难哄呢。
萧若繁清清嗓子,严肃道:“你有没有想过,还有另一种可能?”
“什么可能?”
“我做过礼部侍郎,对与南安王府结亲的郁大人家……还算有些了解。”
差点忘了礼部老尚书是你上司!弄月听他意思,不由猜了猜,脸色有些古怪:“你该不会想说,是郁有意要坏黎樱的名节吧?”
“这……”萧若繁也不确定,皱眉斟酌着告知,“你可知,郁城曾在琼芳楼为花魁一掷千金,并且立下‘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的誓约?”
(再次强调,这真不是一个阴谋,请不要对喵的节操抱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