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人行》月光白（嘉木）

22、二十二

　　“我相信。”是的，我相信，我和小思阆之间，那种骨肉相连的感觉完全不能用语言解释。
　　弯月听了我的回答，反而愣住了。但她怔忡了片刻，亦未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又问道：“如果我们把思阆交给你照顾，你可愿意？”
　　“我愿意。”
　　也许是我的答案屡屡出乎她的预料，那弯月似乎一下子不知道接下来该再说些什么好，她沉默了一会儿，才又问道：“你去了国外我们是知道的，本来是觉得思阆长大了些，已经可以把她送到你身边。但当前些日子我们查证你的住址时，却发现你马上就要回国来结婚了，你可想过怎样向未婚妻交代？你可否能照顾得小思阆周全？这会儿，你大概也知道，”弯月竖起眉头，俏丽的面容变得森然，“你大概也知道了我们并不是普通人，若你待薄了思阆，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我当然不会对思阆不好，可是伍月，小月儿……
　　怎么向伍月交代？说实话我真的不知道。但是此刻，我心里却明明白白知道，虽然只是匆匆见了这一面，在我心里，小思阆对我的重要性已无人可以比拟。当我把小小思阆抱在怀中时，我便知道，在我的生命里，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必然是曾遗失了一些最最重要的东西，而小小的思阆，她却能让我的人生得到圆满。在刚才那一刻，听到她们话中之意，仿佛思阆竟是我的女儿时，我心里激荡不已，充满了感激。
　　对于思阆，我已然无法放手。
　　所以，我也并没有回答解释她的许多问题，我只是说：“小思阆会是我余生的重中之重，我会倾我全力来爱护她。”
　　弯月又沉默地想了一会，再问道：“那你是不是有一些问题要问？比如是不是想知道有关小思阆更多的事情，还有……以前到底发生过什么？”
　　“请告诉我思阆的习惯，照顾她的要点，我从未带过小婴孩，担心委屈了她。至于以前的事，”我答道：“我想，既然我什么都不记得，其中必有原因，如果知道这些往事是对思阆有益的话，那么，你们应该会让我知道。”
　　弯月的目光雪亮如洞，仿佛要把我的大脑和心脏剖开审视一遍。我坦然迎视。
　　久久，弯月收回她的目光，对我说：“在人类里，你也算是个奇怪的人，站在思阆的立场，我应该为你的话感动。可是，说实话，我不喜欢你。”
　　我心里一紧。她咬了咬唇，似乎做了决定：“不过，我的喜恶不足为重，我相信，思阆跟着你，仍是最好的选择。”
　　“对于往事，你说的对，过去的已经过去，思阆才是目前最重要的。不过，最少，还是应该让你知道思阆母亲是谁。你随我来吧。”

　　我跟随她行至花园的中心，在那牡丹花丛的深处，原来竟有一处矮矮的墓冢被掩在花枝之后。冢上绿草茵茵，冢前有白玉为碑，上刻着“玉锦屏安眠于此”七个字。
　　我虽已猜到思阆的母亲已然故世，却没料想她的墓冢竟近在咫尺，伫立冢前，不由痴凝。
　　“玉－锦－屏”
　　这个名字亦何其美好，如果如那叫弯月和玲珑的两个女妖所言，玉锦屏必亦是一名美丽精灵的女妖吧？如今她却早已香魂消散，空余青冢。
　　玉锦屏，玉锦屏，我心中反复念着这个美丽的名字，不论她是人是妖，就是她为自己留下了小思阆，然而自己脑海中却竟并无关于她的一言一事，半点音容。莫名的悲怮突然就从我心底一点一点痛上来。我蹲下身子，用指尖顺着刻痕把她的名字一笔一笔描摩，指尖上那白玉的温凉，便一丝丝渗杂入心里，和那出于无名的绞痛纠缠、碰撞。
　　痛不可抑。

　　玉锦屏，虽然这个名字我已然不复记忆，但我一定是曾经深爱过她。

　　“她就葬在这里？”过了好久，我的喉头才能发出声响，声音暗哑，艰难地问。
　　“这只是她的衣冠冢，让我们可以寥寄哀思。她的身体已化为百花，她的魂魄已重归浩渺。”弯月亦自黯然。

　　不知何时，玉玲珑——不知怎的，我突然就知道了她是玉玲珑——玉玲珑已捧了矮几香烛来，在墓冢前摆放好，最后把火柴递了给我，让我亲手点燃。

　　一时，玉玲珑又取了一坛酒来，对我道：“这是我七姐亲手酿造的百花酿。飨君今日一醉吧。”
　　我茫然接来手中。那弯月忽道：“我虽然不喜欢你，但你对锦屏，也算得情有独钟……唉，早知有今日，当时……，我不妨告诉你，今日我本来另有计划……”
　　我茫然地看着她，她却低垂了眼睫，闪开了我的目光，后来索性把身子背侧过去才接着说下去：“我已经为你杜撰了一个故事，本来今天是准备把它植入你脑中，好让你接受思阆。如今……我却后悔当日不应抹去了你的记忆。我们已负你良多，我也不忍再让你生活在虚假的世界里。过去的事，已经无法弥补，即便我把我所知道的一切告诉你，那也必不同于你自己曾经的感受。所以，你今日的记忆我就留给你，你，你好自为之吧。”
　　话说完，她一顿足，便转身而去。

　　时已薄暮，玉玲珑也悄然隐去，斜阳残照里只余我捧着一坛酒地伫立在青冢前。

　　我索性席地而坐，拍开坛上的泥封，先三倾为玉锦屏祭。
　　虽然我的记忆中已一片空白，虽然今日的我，竟无一事可以为悼，无一言可以向她倾诉，然而能够有此机缘得知我的生命里曾经有过她，还得以在她的冢前醉饮她亲手所酿的美酒，悲怮过后，我的心里，也竟已觉得无憾。

　　玉锦屏，莫非有思阆相托付，我愿醉死是乡。

　　头有点痛，我挣扎着爬起来，摸到洗手间去用冷水洗脸。呆呆望着盥洗镜中面孔有些浮肿的自己，我惘然而惆怅，那一场奇遇和情怮，原来竟然只是一场异梦吗？那梦中的故事，虽然悲凉，却让我心安，仿佛这一直以来的徬徨都有了答案。
　　还有，梦中那个小小仙子，我的思阆，怀抱着她时，我甚至感觉自己找到了生命的意义。
　　原来却不过是一场梦。

　　天色已黑透，我一路开灯到客厅。伍月怎么还没下班？说好她早点下班好一起出去吃饭的。我拨通她的手机：“小月，下班没有？”
　　伍月的反应令我吃惊，她几乎是一连串的惊叫：“你终于回来了！这两天你去了哪里？又没留言，又不打电话回来，我快急死了你知道吗？”
　　我奇道：“我不就在家里睡觉吗？哪里有跑出去？伍月你怎么了？”
　　伍月仿佛很生气道：“在家里睡觉？！你失踪快两天了！我现在正在警署报警呢！不说了，反正你也回来了，我还要撤案，等我回来，见面再说吧！”说着也不等我回话，已挂了电话。
　　伍月性子虽急，我也从没见她这样发过脾气，可我明明就在家里睡了一觉，哪里有失踪了两天之说，真是莫名其妙之极。
　　我心里闷闷的，也收了线，仰坐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发呆。不仅是伍月奇怪的表现，那个异梦，其实还重重地压在我心里。心理学上说，一个人梦里的情景往往表现着他的心理诉求，那么，我这个梦，说明了我心里什么潜在的意识呢？我陷入梦中的情景重演，再三回味，竭力想分析明白自己心里到底还隐藏着什么，渴望些什么。

　　正想得入神，脚下突然好像有个软软的东西蠕动了一下，我低头一看，不禁大惊！
　　我梦中的小人儿，小小思阆，竟赫然伏在我的膝上！她仰着一张小小的花朵一样的面孔，专注地好奇地凝望着我，一如在梦中初见的情景。
　　我惊呆了，我俩人就这样呆呆地相互对视了好一会儿。然后，有一点东西就在我的心底开始萌动，柔软的，温暖的，喜悦的，越来越强烈。
　　笑容不可抑制地浮上了我的嘴角，伏在我腿上的小人儿也格格地欢笑起来，我一把将她揽入怀中，那软软的、香香的小人儿啊，和梦中的感觉是一模一样。不，那一切并不是梦呢！我把小人儿高高举起，旋转着开怀大笑，我俩的笑声充溢了整个客厅，让窗外璀璨的夜色也更加亮丽了起来。

　　尾声

　　后来，我带着思阆回到魁北克。生活多了个小人儿，而不是原计划的伴侣。

　　我无法向伍月解释清楚我那两天的去向和思阆的来历。那天像梦一样的离奇经历，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起，就是伍月肯去相信，我也宁愿独享，它会永远成为我心里的秘密。
　　和思阆一齐出现的，不但有她齐备的日常衣物用品，还有她全套的证件。小小的玉思阆居然有加国的出生纸和护照，出生纸上写着我洛遇宁的大名。
　　伍月当然不可理解，不能谅解。如果这件事不是发生在我自己身上，我也没法想像。
　　连我的父母也不能原谅我，只是，他们无法抵御小小思阆的魅力，很快就被溶化。

　　所以，我就失去了原本可以相伴一生的伴侣，这不是不可惜的。可是我得到了思阆，小小思阆是我的瑰宝，为了她一切都值得。
　　我很快搬到多伦多，准备再去读书并走出去工作以争取发展。为了我的小公主，我不可以再随意任性。
　　思阆每日都长大一些，雪肤鬈发好脾气，每日叽叽咯咯地欢笑，在庭院里歪歪斜斜地走来走去。
　　邻居的白人女孩海伦，非常喜爱小思阆，时时来看望。一日，海伦带领思阆在庭院玩耍，突然听得思阆“啊”的惊叫。
　　我忙赶出门，看到小人儿惊叹地盯着街对面的远处，一双妙目流转着光华，注视那一带热烈的火红。
　　原来，昨日一场苦雨之后，那枫林本来褐色的叶子已被洗礼成鲜艳夺目的红色，在秋天的阳光洒照下，一片片枫叶就像一朵朵跳动的火焰。

　　远望去的枫林就如一片燃烧的火云。枫叶为什么会变红的，当然有它的科学道理，小时候好像也听过传说故事来解释，如今不记得的了。但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的火红，这样让人心动。

　　我常常会念起玉锦屏，虽然我仍不记得我们之间曾发生过的故事，甚至不记得她的模样，可是这些也并不重要，从小小思阆的身上，我越来越感受到，我是这样地爱她。
　　如果，她还在，我必然会越来越爱她。

　　虽然，她已不在，我还是这么地爱她。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