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人行》月光白（嘉木）

21、二十一

　　窗帘已被拉开，有个人站在窗边，强烈的阳光从她背后射来，除了高挑的身材，完全看不到的她的面貌。我虽然犹自半梦半醒，却也能分辨出，她不是我认识的任何一个人。
　　“你是谁？”我惊疑地问道。
　　她离开窗边，径直向我走近来，我不禁后退了一步。她大笑起来，笑弯了腰
　　这时我才看清了她，这是位极年轻的女郎，金棕的皮肤，头发深深浅浅最少挑染了七八种颜色，身上也是五颜六色的嘻哈装。然而年轻美丽真是无敌，这样的组合在她身上只觉冶丽明媚，而且，她的笑容，那么明朗，那么阳光，让我不觉已放松了戒备。
　　“洛遇宁，你不认识我了？我们见过一面，我可是一直记得你呢。”她笑嘻嘻地答道。
　　咦，这样的美女，见过也会忘记？我责备自己。
　　但即便是美女，也不能打消我的疑虑，我试探道：“不好意思，我的确不记得我们什么时候见过面。你是伍月的朋友吧？你怎么进来的？伍月也回来了吗？”
　　她仍是嘻笑道：“我要进来不就进来了。别废话了。我是受托带你去见一个人的。限你五分钟内把自己收拾好，我在客厅里等你。”
　　话音还没落，她人已然不见，客厅里的电视机随即开始唱歌。
　　伍月什么时候交了这样不羁的小女孩做闺中密友？我骇笑，但已不自觉开始按她的话去洗漱换衣，不到五分钟便出现在她面前。
　　那嘻哈女正脚翘在茶几上晃着脑袋看电视里的音乐节目，抬头审视了我一眼，似乎还能满意，点点头说：“我们走。”
　　她站起身向门口走过来，经过我身边时，我正待绅士地侧身让女士先行，她却直直地朝向我走来，并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我手里一惊，却已经被她用力一带，俩人齐齐向墙上撞去。
　　那墙壁上是一面整装镜，映着正撞过去的我们，我一脸的惊她一脸的笑，十分诡异。

　　我还来不及恼怒，突然眼前一花，已看不清四周景物，只觉一片银光耀目，不由闭上了眼睛。
　　并没有撞到墙壁，也没有向下坠落，我感觉自己仿佛直接跌入一个失重的空间，并被牢牢抓着自己手腕的力量带动着，向前方极速飞行。
　　我心里的怒，全化为惊异。睁开眼睛，眼前似乎是一条银色光波陆离的通道，这通道弯曲不定，道壁像由无数银色光亮的碎片拼成，隐约闪动着无数人影景物，迅速地向我们身后移去。我转头看向嘻哈女，正是她拉着我的手，与我并肩飞行，见我看她时，便对我做了个凶恶的鬼脸。
　　这是什么？小魔女和她的时空隧道？哈利波特的九又四分之三号站号？卖糕的，我是清醒的吗？这太不可思议了！难道不是天真纯洁的儿童们才有资格经历这种奇遇？为什么没有人先对我宣布一句：“欢迎来到魔幻世界！”
　　然而那嘻哈女扮出的鬼脸却当真是天真可爱，似乎完全没有恶意，竟让我的愤怒不觉间平息。虽然非常震惊，但不知道为何，我心里竟有点隐隐的欢喜，那感觉，就好像我一直在等待着什么事情发生，而在这个完全不曾预料的时刻，它终于发生了。
　　并且，有什么呢？即便她是恶意的又有什么呢？这离奇的遭遇又有什么呢？我的心似乎早向往着去向某处，让我能得以深深地安息，这世间，不是没有眷念，却已无眷恋。
　　既来之，则安之，竟没有什么可惊可怕的。

　　我也向她微微一笑。她对我的反应倒似有几分讶异，看着我的眼光便有些不同，然后，却是也向我微微一笑。这次的笑容，仿佛是了解，仿佛是理解，和前面的嘻哈样式已完全不同。
　　在这个笑容里，我突然觉得，她并不陌生。

　　银波流转，无尽飞行，突然听她轻喝道：“闭眼！”
　　我不及思考，已遵命而行，若有一道七彩极光闪过，我们脚下已着了实地。

　　我缓缓睁开眼睛，眼前是一个古老的院落，粉墙青瓦，游廊四合。庭中有一树梨花似雪，花瓣纷纷随风飘转，有一瓣轻盈地飞沾至我的肩头。
　　嘻哈女已松开了我的手，只嘱咐了我一句：“在这里等着。”，便自行走开。
　　远远地听她唤道：“玲珑，玲珑……”她似乎在寻觅什么人。记得她是说带我来见一个人，就是这个名叫做玲珑的人吗？
　　玲珑，我默念着，这名字仿佛很熟悉，但我搜索枯肠，确认我并不曾认识这个如此美丽的名字。
　　可是，我身处的这所庭院，明明也是从未到过的地方，为何也有着这种无法言喻的熟悉感觉呢？
　　困惑。站在这一树繁花之下，我有些茫然……有些恍惚，仿佛有些什么前尘往事从这一窗一柱一叶一花间渐渐浸出，就在周围的空气中氤氲着萦绕着，暗暗浮动。
　　没来由的，突然觉得悲伤。
　　这里，难道曾是我前世的居所吗？我胡乱猜想着。
　　那么，在这里，是不是能找回我心上缺失的那一角？是的，正视自己的心，明明有个黑洞，却不知少了什么。这附骨的迷惘，并不好过。
　　我不由自主地向庭院深处寻去。那里似乎有什么在等待着我、招唤着我，那是我期待了很久的，令我相思难表，梦魂无据，惟有归来是。

　　庭院最深处，牡丹开遍。
　　这是一个花园，水榭池塘，静寂无人，只有满园盛开的白牡丹，若冰碾玉琢一般。
　　花光耀了我的眼，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注意到，在那花丛之中，却有个小人儿，正仰着一张小脸，好奇地注视着我。这是个极小的幼儿，粉团儿一般软软糯糯，仿佛要扶着牡丹枝才能站稳，而掩映花间的那张小脸儿，却比盛开的牡丹花还要娇美；她身上穿着一件雪白轻纱的公主裙，花光映照在她身上，笼着一层淡淡的光芒，就像一个小小的花仙子。
　　她仰着小脸儿，毫不羞涩退缩地和我对视，那张稚嫩无邪小脸儿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眸子乌黑晶亮清澈到底。那双眼睛，那种眼神……不知为何，我心里忽然酸涩难忍。
　　小仙子突然丢开了手中的花枝，蹒跚着向我走来，她高举一对小小的手臂，口齿清楚地要求：“抱抱！抱抱！”
　　我的心神已完全被她吸引，看着那小人儿步子歪斜不胜，不觉中已快步抢了过去，将她抱起。那小小的软软的身体抱在怀中，虽然是那样柔弱，却好像无比妥贴严密地填补了我所有的缺失和空虚，怀抱着她，那种感觉，就好像我抱起的是世界上最宝贵的珍宝。小人儿安安静静地在我怀里伏了一会儿，抬起身子，她用柔嫩的小手掌按在我脸上乱揉一气，口中安慰：“乖，不哭。”
　　原来，不知不觉间，眼泪竟流了满脸。

　　这时却突然听到嘻哈女的声音远远传来：“玲珑，你在这里！你猜我把谁带来了？”
　　另一个声音道：“哦？你怎么带了旁的人来这里？”
　　“嘻嘻，当然是应该来的。”
　　声音越来越近，我忙擦干眼泪，却不敢回头，怕被那嘻哈女笑话了去。
　　“是……是他？他回来了？”那个叫玲珑的女子仿佛停住了脚步，声音也放低了许多，但我的听力一向很好。她俩人的对话还是继续传入我耳中。
　　“是呀，”嘻哈女得意洋洋地说：“我查到他最近要回国，就在他那个朋友家里安排了卧底——她家的镜魅有机会能修成精，对我忠心的不得了。昨晚他一进门我就得到了消息，要不是云翾难得溜下来，拉着我去京城吃东西，吃完月盛斋、小肠陈又非要去试试新街口的新川面馆，我今天上午就把他给抓来了。”
　　“云仙子拉着你？嘻嘻”那玲珑低笑：“师叔祖，是你强拉着人家吧？”
　　“哈哈哈哈……”嘻哈女笑得极开心，“小十七你真了解我，好吧，就算我俩互相拉着吧。反正这小子我已经抓来了，接下来的活儿就交给你了。”
　　“师叔祖，我们……我们真要把思阆交给他吗？”
　　嘻哈女嗔道：“说过多少遍了，不要叫我师叔祖，叫我弯月就好了，或弯小月也行。要不然我俩走出去试试，看人家说谁更年轻些？”
　　“师……，咳，弯小月，咱们说正经的，真要把思阆交给他吗？我……我真是不舍得。”
　　“我当然知道你舍不得。可是这件事终究要有个了局。小七拼了自己的性命，才把胎儿转化成人胎，就是决意不让她的女儿再做妖。她临去时交代我们一定要找到洛遇宁，把思阆交给他抚养，若让思阆跟着我们，岂不是白白辜负了她的性命？”
　　“其实做妖有什么不好？有一句话我一直不敢说，我就是不明白，七姐明明是不想活了，才动这个念头，紫姨为什么还帮她去求雪衣祖师？雪衣祖师为什么又会答应为她做法转胎？不然等思阆生了下来，七姐怎么还会舍得离开她？”一连串的为什么，从玲珑的话里话外听得出，她对自己师长的做法颇为激愤。
　　“唉……”那嘻哈女弯月竟然长叹了一声，“十七，你一直在玉紫福地闭关，人间道经历的少……小七没能过了情关，那是她的仙缘薄，至于小紫和雪衣……她们这么做有她们的原因，有些事，大家都不愿再提起，你们是不知道的了……”
　　“不说那些，总而言之，小七最后的心愿就是想要她的女儿做一个普通的人类，我们总要成全她。而思阆既已生而为人，让她跟着她的父亲，那也是对她最好的选择了。”
　　“还有，”弯月沉吟道，此刻她声音郑重，竟似变了个人一般：“思阆送走之后，你最好忘了她的存在，不要用你的关心，去打扰她的生活。”
　　我心里一片迷乱，什么仙子啊、妖啊、人类啊倒也罢了，经过刚才的经历，我原已做好了身在神异世界的准备，但是，让我无比震动的是她们对话中最后的一重信息。我低头轻轻问小人儿：“思阆，你的名字是思阆吗？”
　　小人儿嘻笑，指着自己的鼻子娇声道：“思阆！思阆！”
　　小思阆的声音似乎惊动了她们，那边对话的声音立即停止了，我回身看去，片刻间，两个人的身影便出现在花园门口。看见我抱着思阆立在庭院中，那嘻哈女，弯月，有些尴尬，对我嗔道：“不是让你在前院等着，你怎么跑到后园来了？”
　　而那个叫玲珑的女郎，却走上前来，一边从我手里接了小思阆去，一边轻轻责备道：“思思不乖啊，睡醒了应该等阿姨回来，怎么自己跑出来了。”
　　我不能不还回小思阆给她，但怀中一空，心里也变得空荡荡的，只能用眼睛追随着玲珑把思阆带走的背影，小思阆还不时从玲珑的肩头露出小脑袋来，向我挥挥小手。所以，我对弯月的嗔怪只是喏喏，顾不上解释。
　　弯月见我如此，没再继续怪责，却叹了口气，问道：“你刚才听到了我们所说的话么？”
　　我坦言：“听到一些，但不是很明白。”
　　弯月又叹了口气，喃喃自语：“这个狡猾的小十七，还是让她逃了，怎么又变成我来说了呢？”
　　她随即抬头，直视着我眼睛问道：“如果我对你说，思阆是你的女儿，你相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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