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爱上你》何翊歌

65、林夕 篇

　　这夜，我与嘉婕和衣躺了一整晚，也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了一整晚——不仅是因为心爱的女人就睡在自己的身旁，更是为今晚所发生的一切而无比烦忧——
　　这餐饭，历时不过十来分钟，可为何偏偏就是这区区十几分钟的时间，就能将一个原本还算安好的家庭活生生地拆散？
　　可是，纵使李若霜有千般不是，我今晚这一出走，又何尝没有给父亲的心头再添一刀？
　　故意没有拉上遮光窗帘，就是为了可以借助苍白的夜色，偷偷望着嘉婕熟睡的模样，呼吸着她均匀的呼吸。她虽然没有天使般的面孔，更加没有魔鬼似的身材，然而，“韶华易逝，红颜易老”这个道理我是懂的。嘉婕所拥有的阳光，正是我心中认定的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
　　就这样，望着她，睁眼到天亮……

　　第一次在这个时间毫无睡意睁着眼睛看窗外月落而晓。当日光渐渐弥漫进来，胸中的抑郁也已消逝过半。蓦地，我有个出去看日出的冲动。然而，深圳高楼随处可见，在这市区里，我又可以到哪里欣赏日出？更何况，嘉婕昨晚肯定也相当疲惫了。
　　望着她圆润的脸，我忍不住再次吻上了她的嘴唇。
　　当我轻轻地松开了抱住她的手时，她闭着眼睛微微一笑，坐直了身子。手不由自主地伸了过来，握住我的，亦如昨晚。
　　“林夕，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她发出梦呓般的声音。
　　“嘉婕，我很感谢你的好意。不过……”
　　“不过什么！”她愕然地睁开了眼睛。
　　“我妹妹刁蛮任性惯了，我怕她会让你难堪。”
　　“天知道，我和林蓠早已相识！虽然我不怎么喜欢她，可是，我只希望你能开心起来，只要你开心，我什么都愿意做！”她激动地说。
　　我第一次看到她这么激动的样子，也是现在才知道原来她早就知道林蓠了，而且还对她的印象不怎么好。我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只好话锋一转，正经地说：
　　“虽然有时爸爸的做法我很不认同。不过，经过昨晚的彻夜无眠，我已经思考得很清楚了：或许爸爸的做法是对的，或许送林蓠去美国的确是一个很好的方法，即使当初我是拗不过爸爸才勉强同意这件事。其实，有时候只要我们愿意设身处地地为他人想，一切误会都不是误会。”
　　大概是看我终于释然，她喜笑颜开，连忙问道：“那么，若霜呢？”
　　“其实经过上次旅游，和她短短几天的相处，我看得出她也是很在乎林蓠的。林蓠有她这个好朋友……唉，我真不知道这到底是福还是祸！”
　　“若霜是个很好的女孩。她一直不知道林蓠喜欢她的事，她一直以为林蓠得了很严重的病非得去美国医治不可。这些日子若霜一直很担心她的病，一直叨念着她什么时候才能回国呢。我虽然知道了事实但却不敢跟她讲，要是被她知道自己的朋友竟然……你说，这叫若霜怎么办才好？”
　　原来……
　　或许，真的是我误会了她……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嘉婕对我说了谎，原来若霜是知情的。
　　不过，要较真起来，嘉婕这番话其实也算不上是谎言，若霜也只不过是在不久前才得知这个震撼的消息。
　　“是啊，都怪我不好，我误会了她。看来这些年林蓠一直陷入了这场苦恋之中啊……”我苦笑一声，摇了摇头。“不过，好在她现在已经和一个男人谈恋爱了！而且那个男人据说还是品性驯良的！”
　　嘉婕笑了笑，说：“我们赶紧起床吧，去吃个早餐，你还得上班呢！”
　　“要不你再睡会儿？”我看着她明显没有睡够的样子，心疼极了，“我自己去就好，中午十二点钟之前退房即可。”
　　“不用了，我们一起走吧，我可以回家再补眠啊。”

　　等我下班回到家时，家里的气氛依旧尴尬。我望着父亲忙碌的身影，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他兀自低头切菜，没有回头看我一眼。兴许是被我气的吧。从小到大，我一直都是爸爸口中的乖儿子，而我也确实不负所望地努力成为他心中的骄傲。甚少夜归的我昨天竟然夜不归宿害他担心。可是，想要道歉，却难以启齿……
　　许久，当饭菜终于被端上饭桌时——只有一碟荷兰豆炒肉片，我怔怔地望着它，竟出了神。只因父亲一向注重饮食，即使平时只有我跟他两个人吃饭，他也会做至少三道份量适当的菜以保证营养均衡，可今天……
　　“快吃，”爸爸淡淡地说道，我立即回过神来，专注地听他讲话，“吃完了还得去机场接机，小蓠今晚到深圳。”
　　“妹妹今晚回来吗？和男朋友一起？”听到这个消息，我顿时欣喜若狂。虽然昨晚爸爸也提到过林蓠快回来了，但我万万没想到竟然这么快！
　　“是啊。那小伙子不错，有他照顾小蓠我也安心。”
　　“爸爸，你说得好像妹妹马上要出嫁了一样。”我停下手中的筷子，朝他坏笑一声。
　　这时，爸爸忽然站起身来。我这才注意到他已经把饭吃完了，再看看我，还剩下大半碗饭。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继而低头猛吃。
　　“吃完饭就把碗放在洗碗池里吧，等回来再洗。”他一边往房间走去，一边催促道，“快点儿，不要让小蓠等我们。”

　　上车的时候，爸爸故意坐上副驾驶的位置。
　　“你开车比我快，由你来开——你知道怎么去机场吗？”
　　我只应了一声“嗯”，看上去像敷衍了事，可实际上我心里高兴得很呢！虽然父亲对我们疾言厉色，虽然这样的父亲难免会难讨子女的喜，可是，那确确实实是出于对子女的一份爱啊！可是，从小到大，我们又有多少次能真正理解他的一片苦心呢？
　　车子在高速公路上匀加速行驶。时速表从原先指向六十慢慢移至一百处，而后，保持在这个速度。
　　开车的时候，我一直专心致志，不敢分心，可是，偶尔望倒后镜的时候，我分明无意间瞥见了父亲焦躁不安的样子。每每见此，不由于心不忍。在下了高速公路后，车速减至每小时四十多公里了，这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路上的车出奇的少，几乎偌大的公路上只有我们这辆车！不过这样更好。我放纵地稍稍分神，将右手搭在了父亲的手背上，借此给予他力量。
　　然而，父亲不但一点儿也不领情，反而声色俱厉，冷冷地说：“你才学会开车多久？赶紧双手握稳方向盘，不要拿生命开玩笑！”
　　——看，有时候，父亲就是这样不解风情。随即，我将手抽回，乖乖地放在方向盘上，心里忽然充满好奇：如果爸爸真的和李若霜在恋爱，他又是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她的呢？
　　很快地，我们就来到宝安机场了，现在距离妹妹搭乘的那班飞机降落时间还有二十来分钟。于是，我们找了个地方坐下来休息，爸爸低低地说：“这个时候到正好。”
　　我不解——不是还有将近半个小时吗？怎么会正好？当我终于将心中的迷惑脱口而出，爸爸却仰头大笑一声：“哈哈，也许小蓠那班飞机会提前到达呢？”
　　其实我自小是对父亲既敬且畏的，直到现在，也对他言听计从，唯父亲马首是瞻，他叫我到东面去，我不敢往西边走，从来也不敢多嘴问一句。然而，今次，却不知道是从何而来的勇气驱使着我颤颤地问：“爸爸，你将妹妹送出国，只是为了让她忘记李若霜吗？”
　　“呵呵……”爸爸笑了一声，“你是知道的，如果不这样做，小蓠依旧会每天去找霜，虽然这样是对她残忍了些……”
　　“霜？”我忍不住冷笑一声。
　　话音未甫，爸爸脸色一沉，不再理睬我，转而四处张望，应该是在找寻妹妹的踪迹。而我，也识相地闭上嘴巴，跟着环顾四周。
　　终于，我看见妹妹和一个看上去与她年纪差不多的男生一起朝我们这边走来。那小伙子倒是疼爱小蓠——妹妹身上只挎了一个单肩包，而他，却大包小包堆积如山似的，就连我这个外人看着都难免心疼。
　　我们立即迎了上去，接过他们的行李，帮忙提到手推车上去。爸爸一边走着，一边回过头去客气地说：“你们舟车劳顿，辛苦了！岁连，明天下午我再去拜会令尊令堂，烦请知会一声。”
　　“好的，家父家母要是知道您过来咱们家，一定会很高兴的！”
　　语毕，我们已来到了停车场。随着小车开锁键的按响，我们合力将那些行李搬到车尾箱里去。而妹妹经过这段时间后，变得更加懂事了。她主动走上前来，帮爸爸的忙。我看在眼里，自然感到特别的欣慰。
　　“爸爸，哥哥，我好想你们。”坐在后排的妹妹嗲声嗲气地说，大概是因为岁连的原因吧，哈哈！我第一次听她用这样的语气讲话，倒是有些不适应。
　　回去的路上，换爸爸开车了。我坐在副驾驶座位上，探头过去，望着后座的小两口，笑眯眯地问：“在美国生活得习惯吗？”
　　妹妹却抱怨一声：“唉，别提了！以前在中国老想吃汉堡却没多少机会吃，到了那边，刚开始我每餐都吃，后来就变成隔天吃一次，到最后，真是闻到那股味道都想吐了！”
　　我呵呵一笑，说：“美国的汉堡是不是很便宜啊？”
　　“我觉得没有我以前出国前想象中那么便宜。”妹妹轻轻地答道，“而且在美国的麦当劳味道跟在中国的不太一样。我感觉还是这边的好吃。”
　　这时候，一心开车的父亲竟然插话了：“是啊，落叶归根，说到底还是生我育我的这片土地最好！不过，人生苦短，要是有机会到国外去体验一下异国风情，倒也是一个相当不错的选择。”
　　“伯父，你想去哪里旅游？”上车后一直保持沉默的岁连终于开口问道。
　　“呵呵，听说去泰国也不贵，如果有机会，我真想到泰国去。哈哈，长这么大还没见过人妖呢！我前几天激动得连签证都办好了。”
　　我不经大脑地随口说了一句：“和她去？”
　　但听父亲干咳两声，微微抬头望了一眼后视镜。仿佛是被父亲故意发出的咳嗽声所震慑，此时车里充斥着一抹尴尬的气氛，彼此各不谈话，仿佛我们搭乘的是公共汽车一般，大家都是素不相识的陌路人。
　　在把岁连平安地送回家后，妹妹笑嘻嘻地将头伸了过来，一脸坏笑冲着我说：“爸爸是不是有第二春了？”
　　我无奈地笑了笑，说：“回家再说。”
　　妹妹调皮地会心一笑，可是，我知道的，她不可能猜得到。

　　“什么——”妹妹在听到“李若霜”这个名字后，生气得直打哆嗦，“你……你把我送去美国就是为了能和若霜朝夕相处成双成对？”
　　妹妹无法接受这个令她震惊的消息，这是我意料之中的事情，亦是情理之中的。而向来在我们面前深沉冷峻好似一座大山那般的父亲，这次却破天荒地向我们解释：“事情不是像你们想的那样！我起初只是心疼她无父无母身世堪怜！更何况，我们已经摊牌了！这无疑是对她最好的决定！”
　　听罢，我和妹妹当场目瞪口呆、面面相觑，一时间竟没有反应过来，而爸爸也已转身走进了洗手间。随着哗啦啦的水流声传至客厅，我和妹妹几乎同时回过神来，她故意把声音压到最低，像她们小女生讲悄悄话不想让别人听到一样：“他们俩……什么时候的事？”
　　我耸了耸肩，无奈地摆了摆手，以同样的音量回之：“我也不知道。”
　　少顷，浴室里的水流声已渐渐低了，我们马上闭嘴，自顾自地找事情做。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妹妹会不喜欢爸爸，因为他专制，向来说一不二，从不理会我们愿不愿意就私自帮我们做出一系列自以为是对我们最好的决定。别的不说，就拿妹妹去美国这件事来讲，当时家里每天争吵不断，真的能用“鸡犬不宁”来形容。
　　如今，他又用同样的方式去对待他口中“无父无母身世堪怜”的人，可是，他有没有想过，曾经被父母抛弃还不够惨，他还要去掺一脚抛弃人家！想罢，我不禁开始心疼起李若霜来。
　　然而，当父亲一脸慈祥地出现在我们面前，温柔地对妹妹说“小蓠，你今天也累了，快去洗个澡吧。洗澡水我已经帮你放好了”的时候，我又充满了犯罪感。
　　这时候，妹妹微笑着迎了上去，浅笑着说：“爸爸，你真好。”
　　回房间拿好衣服后，她出来讲的几句话，让我们喜出望外且印象深刻：“爸爸，我喜欢若霜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那时候我还小，还不懂。而现在，我终于明白，岁连给的才是我最想要的。爸爸，您要是爱她，就不要和她分开。我也同情若霜的身世，你就不要给她的心上捅一刀了。”

　　爸爸常说，小夕，要是你思想可以成熟一些，我就更安乐了。
　　我以前总是随口应着，可心里自然是不服气的。我自以为我已经足够成熟了，只是一向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父亲还不满意罢了。
　　而此时此刻，我终于意识到父亲的用心良苦和自己的不成熟。我以前总觉得妹妹刁蛮任性不理解父亲，而我，虽然表面上事事听从于父亲，可内心深处又何尝不是与妹妹一样，是父亲的“顶心杉”（粤语指专门和某人作对的人）呢？
　　我一直对自己说，我会接受父亲和李若霜这段难以为人所接受的爱情，并且衷心祝福他们。可是，每每想到一个年纪比我还小的人可能日后会成为我的后妈，而这个人又恰恰是害妹妹背井离乡的罪魁祸首，我都会没有良心地企图棒打鸳鸯。
　　只是，当“我们已经分手了”这句话终于从父亲口中亲口说出的时候，我知道我的恶念彻底被瓦解了——自从爸妈离婚后，爸爸身兼母职地照顾我和妹妹这么多年，难得他现在找到真爱了，我们身为子女的，难道不应该鼎力相助促其好事吗？
　　最难得的是，林蓠竟然毫不介意还劝父亲主动去和解，胸襟之广阔，自然是我无法相比的。我一直怪爸爸专制，可是，事实上，谁又能否认爸爸为我们做出的每一个决定并非明智之举呢？
　　我大步向前，握着爸爸的手，真诚地说：“爸爸，我也和妹妹一样，不想你们分开。你不是若霜，怎么知道分手是对她最好的决定呢？”
　　爸爸笑了笑，说：“爸爸知道你们乖，为爸爸好。可是，没有谁比我更清楚——我已经不年轻了……”
　　说这话时，我分明看到爸爸的泪水已经红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