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与面具》Diotima

2、[印|中]庵罗（中）

　　——被以这种方式提醒之后，王耀才发现奎师那所赠的那束花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了。
　　并非是随意抛掷，只是他回家之后便大病一场，探病的人走走停停，他在病榻上看着访客的影子把天光切得细碎而邈远。他只觉得整个身体都沉在温泉中，触碰到的空气像池中的石板，温润而坚硬，反而锦缎层杂的被褥更像那氤氲的气雾。
　　在颠倒了的天与地之间——那束小小的，不知名的，兴许是爱的信物，更像夹在名为过往的书中的干瘪花瓣，早已和那些化为文字的过去融合成一个似有实无的假设。

　　就仿佛是奎师那所盲信的神的意愿一般，这场病之后，他才真正成熟起来。(1)诚然这未必就是好事，病后，他惯于一个人坐在新修葺的庭院中，看着描绘深邃的路上逐渐覆满青钱，抑或在白鸟徘徊的石阶上听空气中飘来的熹微而勾人的丝竹乐曲。但是，他无力更无心力去过问更遥远的世界，逐渐打磨的玄思使得他日渐清癯，纵便他心中仍有挣扎，却不得不承认，他离那个年岁远去了——那个沉溺在胡音胡骑与胡妆的放浪年代，只因其复杂不可解的表层而显得繁丽辉煌。
　　彼时他的情人若不是零落丧乱，总也与他制造颇多的龃龉。这一切使得他想起了那个人来——那个早早就逃得远远的，却留给自己恒河冲刷下来的泥沙味道的人。
　　凡王耀所认识的人，大多视泥土为不祥，正如那些自西方来的星命传说中一样，土星是灾难，是顽固，更是贫乏。而在王耀的信仰中，人是有了形状与气力的泥土，这让他想起诸多墓室中的蛇身女神，将尾巴叠成飘逸的规则，让他一度怀疑，神是否生活在黄泉之下，就像在足底蜂鸣的大地空隙。
　　总之，如果他对奎师那怀着特别的亲切感，那就是在于——他们都习惯了坐拥城郭田畜，而对追逐水草的不确定感报以微妙的恐惧与期待感。
　　他决定向那人传一封尺牍——兴许是他成年以后的第一封尺牍。在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这样的闲暇，总是用着旧而固定的格式，如同在僵硬停滞的花园中毫无乐趣地栽培杂草。
　　隐隐约约中纸上的黄檗茎蔓仿佛重生，略带嘲讽地缠住了他的笔。在费神营造了多年类书式的文采以后，王耀才意识到，他早已写不出早年的俊赏风流与舒卷自如，过去的礼经三百威仪三千就像个虚数。
　　或许，奎师那最初所喜欢的那个自己已经不存在了。或许，这正是奎师那不想回答他的问题，之前却又示爱的原因罢！——王耀只是这样想着，心中存了一丝悔意，和更多的安慰。

　　(1)所谓“唐宋变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