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阴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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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夏人的坚韧远远超出预计。
等到申时三刻黄河退潮，刘昌祚才下令进攻；而此时，灵州守军也已在城外勉勉强强列出一个方阵。
文修远觉得西夏守军不太明智，若是让他选，他宁愿在灵州城里打巷战，也不愿面对宋军的方阵。
宋军“成列不战”的美名，可不是靠吹出来的，而是用千万敌人的鲜血反复证实过的。（“成列不战”最早应该是辽人的说法，意思就是绝对不要和结成方阵的宋军交战。）
不过他显然忘了，对西夏人来说，野战是一种远比巷战熟悉得多的战争方式。
战斗进行了两个时辰，宋军仍然没能歼灭对手；刘昌祚有些坐不住了。
天色渐暗时，苦战中的西夏守军忽然爆发出一阵欢呼。
刘昌祚望向北方，浑身紧绷、目光幽邃。
强攻灵州，本就是一着险棋。本以为可凭奇策迅速拿下灵州，想不到还是让夏贼等到了援军。
文修远听到西夏守军的欢呼声，心猛地一沉，急忙转头向北看去，果见远方尘土飞扬，铁骑奔腾之势令大地为之颤抖。
隐隐能看见军中的将旗，绣了两个大字：仁多。
西夏名将，仁多零丁。
宋军的处境顿时不妙了起来。
东面是苦战的灵州守军，南面是仁多零丁的援军，西面是滔滔黄河，而往北则是西夏腹地。
死地。文修远心中冒出一个不详的词。
是谁把他们带入死地的？
是你，脑中有个声音在说。是你狂妄自大，才疏学浅。你只知高遵裕打不下灵州，你却忘了刘昌祚的兵力比高遵裕还少；高遵裕攻城尚有刘昌祚替他阻挡援军，现在谁来料理仁多零丁？你根本什么都不懂，却为人当军师。看看这周围数万的大好男儿，他们都是因你而死！
文修远头晕得更厉害了，四肢都在微微发抖。
怎么办？现在该怎么办？脑海中纷乱如麻，眼前一阵阵发黑。
刘昌祚在旁边唾了一口：“直娘贼！传令，收兵，列阵！”
仁多零丁没有立刻进攻，而是原地扎营，同时派出小股骑兵不断骚扰宋军。
疲兵之计。
纵然明知如此，宋军却无计可施。
他们只能保持着阵型，稍稍假寐，精神却始终高度紧张。
文修远觉得自己还能清醒地站着，实在是一个奇迹。
他一直发着低烧，几乎没有休息过，从早上到现在更是滴水未进。
不过，他是站着还是躺着，清醒着还是昏迷着，对他的前途似乎没什么影响。
慕容复派给他的四个护卫都被他派出去了。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在乱军之中生还的可能性有多大？
几乎为零。
他只能祈祷奇迹的发生，比如仁多零丁突然发疯什么的。
天色渐明。
文修远狼狈的躲开一个夏兵的刀，看着他被一支羽箭射穿了喉咙。
他的运气实在令人嫉妒——他目前只受了点轻伤，不过这恐怕对结局于事无补。
刘昌祚很够意思地派了两个人来保护他——看在他当了一天义务军医的份上；不过现在只剩下一个。他不知道自己的好运能持续到什么时候，但宋军的运气显然要差得多。
仁多零丁派人从灵州北门进城，支援西边的友军。于是宋军不可避免地陷入两面作战的境地。
宋军的阵法的确不负盛名，大宋西军的悍勇也的确名副其实。也幸亏如此，宋军才没有在实力和心理的双重压力下迅速溃败，而是将战斗一直拖延到午时。
整整一个上午的鏖战，夏军都开始呈现出疲态，更不必说被疲兵之计困扰了一个晚上的宋军。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宋军的阵法依旧整齐。但双方都知道，宋军的失败乃至灭亡已成定局。
忽然，夏军中出现一阵骚乱；而相应的，宋军中一片欢呼。
援军？！
文修远心下一松，旋即不省人事。
半个时辰前，灵州附近，宋军营帐。
“高帅，此时正是出兵之时。”一位紫衣公子潇洒起身，向高遵裕略一躬身道。
高遵裕表情莫测，缓缓道：“慕容公子不必心急。”
慕容复道：“在下并非心急。泾原军（注：即刘昌祚所率军队）已是强弩之末，高帅再不出兵，恐怕彼已溃败。就算仁多零丁是疲敝之师，我们总不如两面夹击来得妥当。刘昌祚违抗军令，高帅自可以军法惩戒。”不必假西夏人之手。后面这半句，慕容复并未说出，但他相信高遵裕明白。
高遵裕微微眯眼，道：“慕容公子谋划，向来无误。”略一停顿，猛地起身道：“好！传令全军，整装待发！”
慕容复微微一笑，神情雅然，唯一双眼睛深似寒潭。
文修远给他出的三个策略——力保刘昌祚、突袭静州、挑起辽国内乱，他一个都没有采用。
刘昌祚与他非亲非故，何必为他开罪高遵裕？突袭静州更不可取。据他推断，西夏主力就在兴灵（注：即兴庆府与灵州）之间，也许就在静州附近。若是去了，岂非自蹈死地？所以他一面给刘昌祚出了水攻之策，一面向高遵裕献计：以泾原军为饵，诱出西夏援军、一网打尽！
至于辽国内乱……慕容复冷笑，难道他还真成了赵宋的忠臣孝子不成？他的确派了邓百川、公冶乾入辽境，不过却是为了提早接近辽国高层——说不得，日后还得借辽兵一用！
不过……慕容复双眸微眯：文修远这个人，很有意思，若是就此死在乱军之中，倒也殊为可惜。
兴庆府，西夏皇宫。
梁太后缓缓睁开双眼，视线扫过下首的两人。
“太后……”梁乙埋有些不安。
他半个多时辰前接到战报，西平府（即灵州）竟然已于三日前失守！
讽刺的是，三日前的军报还告诉他，宋军在距鸣沙百里左右一带活动。谁料短短三日，鸣沙、西平府相继失守，西夏随时有亡国之危！
直到此时，梁乙埋竟然都没有意识到，西夏的情报系统出了多大的问题。（笔者注：此处意为西夏情报严重滞后。历史上，西夏的情报传递的确经常出问题，比如宋军筑永乐城时，城建好了西夏人才发现，中间起码隔了好几个月吧。）
但无论如何，西夏几乎一边倒的失败情势已成事实。
嵬名荣抬头扫了一眼梁乙埋，目光中不可避免地带出几分鄙薄。但他还是垂首，恭敬而有节地说：“太后、国相，西平府一失，灵州再无险可守。仁多零丁兵败之后不知去向，恐已降宋。各部不满日增，要求陛下亲政呼声日高，国内不稳……如此种种，都需早做打算。”
梁太后不动声色地看他一眼，道：“依嵬名大人之见，改当如何？”
嵬名荣语气沉稳，混杂着些微激动，道：“西迁，举族西迁！”
梁太后还未有反应，梁乙埋已高声叫到：“太后，万万不可！”
文修远和刘昌祚相对而坐，两相无言。
他醒来时距灵州之战已有整整两日，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明白他和刘昌祚的泾原军都被人耍了。
高遵裕为什么没去静州？他既然没去静州，为何甘把灵州这个大功劳让给刘昌祚？他这几日又驻军在何处？泾原军腹背受敌时他高遵裕又在哪？
这一切疑问都指向同一个答案。
阴谋。
文修远不由苦笑：若论玩弄谋略，他绝不是慕容复、甚至是高遵裕的对手。
长久到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后，文修远才开口道：“高帅打算如何处置将军？”
刘昌祚苦笑道：“如君所见。”
文修远起身长揖道：“是我对不起将军。”
刘昌祚道：“先生不必如此。先生从江南远赴塞外，与我军同生共死，忧国之心令人感佩。刘某如今境地，皆是咎由自取，与先生无干。”
文修远不由愧疚更甚。
他知道刘昌祚的命运。高遵裕嫉贤妒能欲夺其兵权，被刘昌祚副将姚麟严辞拒绝；灵州战败后，高遵裕又将失败罪责推给刘昌祚，欲杀之，泾原军哗变，高遵裕无法，只得将此事先行押后，刘昌祚却忧愤成疾。所幸枢府与神宗还算明辨是非，贬高遵裕、移刘昌祚于延州。
然而泾原军主力已经在鏖战中消磨大半，侥幸活下来的人在生死关头走了一圈，不对决策失误的刘昌祚心怀怨怼已是万幸，怎么会再去力保？而高遵裕若是将战报上呈枢府，神宗岂能容忍违令在先、惨败在后的刘昌祚？
文修远能预见刘昌祚的结局逃不出一个“死”字，而且这种死法，甚至远没有战死在灵州城下光荣。
文修远一思及此，再次长揖到地：“是我累将军至此，文修远拼上性命，也要为将军洗清冤屈。”
冤屈？刘昌祚听到这个词，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他亦知道，高遵裕一项与他不和，灵州一战又来得实在太巧了些；但他还是不愿意相信自己的主帅会用这种手段加害下属。
“不必如此。若非高帅，先生与我，此时皆已是西贼刀下亡魂……”又叹息一声，刘昌祚道：“先生有为国之心，不如投高帅帐下，刘某亦感欣慰。”
文修远默然无语。
“刘将军，”文修远最后忍不住问：“将军能否告知，将军是如何想到水攻之策？”
刘昌祚摇头道：“说来惭愧，此策并非吾之谋断。”
文修远吃惊地长大了眼睛。
刘昌祚接着道：“……是有不知名的高人，将一张灵州地图送进我军帐。地图上详细绘出一条由黄河引水入城的水道，只需在城下稍加改道，便能引水冲垮城墙……我本不信西贼会留下此等破绽，故命使者入城后留心城中水道。西贼虽斩使者，却万想不到他已将军情送出——只一个‘可’字。”
文修远沉默片刻，问道：“敢问将军，地图是在何时送到？”
刘昌祚道：“就在先生离开后片刻。”
文修远闭上眼，再睁开，看向刘昌祚，慢慢地说：“……若是没有这份地图，将军可还会强攻灵州？”
刘昌祚回视着他，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文修远苦笑一声：他还是太小看了慕容复。
他到刘昌祚军中时，慕容复一定早已先见到了高遵裕，并取得了他的信任，甚至替他谋划了一出借刀杀人、坐收渔利的好戏。
他一点也不知慕容复的计划，慕容复却知道他会劝说刘昌祚攻打灵州。
为确保刘昌祚会冒险攻城，慕容复还特意送了一条水攻奇策来。
真是高明。
他自己恐怕一辈子也不会想到这种……阴谋。
他胜了，却也败了。
他胜了历史，却败给了慕容复。
这对北宋是好事，对高遵裕也是好事，对慕容复更是好事。
但对泾原军、对刘昌祚，确是不折不扣的灾难。
拜别刘昌祚，他心中想着，或许该跟慕容复谈一谈了，虽然他还不知道该怎么谈。
而他也不知道，慕容复此时也很想跟他谈一谈。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阴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