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缘劫》平芜杜若

4、惜别离

　　推开门进去的时候，我想，这果然是怕什么来什么。前一刻在路上我还默默祈祷待会见师傅的时候千万不要碰到周慕，谁晓得此刻师傅却正和他在院子里下棋，真是避无可避。

　　老槐树下一张矮桌一方棋盘两把石椅，师傅和周慕正全神贯注的走着棋，见着我们来了，师傅只是略点了下头。我和石头很快会意，立在棋盘旁边安静的观棋。我想，最好这盘棋能够下久一点，这样我就能想出一个好的托辞来解释一番昨夜自己的丢人行径。但不幸的是，尚在思索之间便听见师傅“哈哈哈”的大笑起来，我低头瞄一眼棋局，竟是和局。看来老天爷最近果真是一点儿也不垂怜于我，宁愿让他两下成个和局也要匆匆结束了这盘棋。我颇有些遗憾的正要移开眼，却蓦然对上周慕似笑非笑看向我的视线，不自觉地转过头去，又发现石头正贼兮兮的望着我笑，我愤怒的抬脚狠狠地踩到他的脚上去，顺便还碾了一下。石头瞪着我敢怒而不敢言。

　　原本下棋的两个双双站起，师傅伸手轻轻拍上周慕的肩感叹道：“你的棋艺又精进不少，假以时日必定要超过为师啊，哈哈哈。”周慕则恭敬的垂首：“师傅过誉了。”师傅颔首笑笑，转头看向我们道：“都进来罢。”

　　厅内陈设依旧，十一位师兄已经候在那儿，我和石头自觉地过去站好，等师父发话。师傅将将坐下，抿了口茶，叹了一叹，终于开口：“其实，今日找你们过来的用意，你们也许已经猜到了。”随后放下茶杯看了周慕一眼，又道：“为师已经答应彦如要随他一同去国都墨城，担任国师一职。你们跟随为师也有十年了，都是为师的好弟子啊，此去墨城，为师自是希望你们也能同行，届时就在国师府一同住下，也算是我们师徒之缘未了。但此事毕竟不可强求，是以今日为师才会有此一问，你们，可愿随为师一同前去墨城，于朝堂之上施展抱负？”

　　屋子里一下变得异常安静。

　　其实，于我而言，随师傅一同去墨城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一则可以继续跟着师傅学东西，二则国都一向消息灵通方便我自己打探十七年前的事情，而这也是我找出自己身世的最佳方法。但是，阿娘要怎么办呢？我固然无论如何是要查清自己的身世的，但阿娘养育我十七年，不是亲人胜似亲人，这样的大恩又怎能不报？一时间脑中乱成一锅粥。

　　心中尚自纠结，大师兄蒋世文首先打破了沉默：“男儿志在四方，本就不该将自己困在这山野之中，若能随师傅前去墨城，今后必定可助师傅一臂之力，这正是锻炼自己的大好时机。徒儿愿跟随师父前往！”说完拱手望向师傅，目光炯炯。

　　许是大师兄的一番话激励了大家，几个师兄弟纷纷表示愿意一同前去墨城。我好奇地望向石头，小声问他：“你怎么不说话，这么好的机会难道你不想去么？”

　　石头却一反往常的嬉皮笑脸，只是反问我：“那你呢？你想去么？”

　　我垂首望着鞋尖，轻轻回答：“我也不知道，我只是，不能丢下阿娘一个人。”

　　十一个师兄都已经表态，要跟随师傅离去，个个热血沸腾的模样，只有我和石头依旧沉默着。师傅在这时开口询问：“阿黍，你可是放心不下你娘？”

　　我点头，没有言语。

　　又听师傅道：“原儿你呢？”

　　感觉到石头好像看了我一眼，他说：“我想，先同爹爹商议一番再做决定。”

　　师傅点了点头，道：“这样吧，这件事情先不急，待你们回家同父母商议过后再做决定也好。启程的日子定在三天后，到时若愿意同为师前去的，便在这古砚台一同出发吧。”

　　大家应了声好，各自散去。正待与石头一同离去，却听师傅开口唤我：“阿黍，你先留一留，师傅有些话要同你说。”我只好止住脚步，示意石头先回去。

　　待人都散了，屋子里只剩我和师傅两个，师傅拍拍我肩膀，缓缓开口：“阿黍啊，师傅十三名弟子里头你是唯一一名女弟子。你大约也晓得，师傅原本是不收女子为徒的，但你阿娘领着你来找我的那一日，为师却一眼看出了你是个有慧根的，破例收下了你。这十年来，你虽然时常会逃一逃课、偷一偷懒，但该学的却一样没落下，且样样都很出色。”我在心里抹了把汗，原来自己那些偷懒的小把戏没有一样逃过了师傅的法眼，但师傅他老人家竟从前竟没有说破。又听师傅接着道：“你放心不下你阿娘，师傅自是理解的，但心底里却希望你能够同师傅一起去墨城，你的才华实在是不该湮没于此地。所以，师傅还是希望你能够再好好想想，相信你阿娘也必定会体谅你的。阿黍，你可明白师傅的苦心？”

　　我点了点头，答道：“阿黍明白，师傅，我会再好好想想的。”

　　师傅摸摸我的头，笑道：“好，去吧。”

　　转身出门，来到院子，心里还是乱乱的。去或者不去都有遗憾，这个问题简直就是无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无法自拔，耳边却忽然响起一个声音：“戚姑娘请留步。”

　　我一时间有些不能反应，想不起这声音的主人是谁，待转过头去，却见周慕负手站在两步开外的地方，正望着我笑。阳光下他依旧是一袭白袍，过强的光线刺的我有些头晕，但脑中却在第一时间闪过石头早晨对我说过的话——“你在他怀里吐得一塌糊涂……”。顿时觉得头皮有些发麻。

　　周慕走近我身边，微微笑道：“戚姑娘昨日一场大醉，不知如今身体可好？”

　　我干笑两声答：“我没事了，那个，昨天，谢谢你送我回去。”

　　他点头：“不过举手之劳罢了。”我正犹豫着要如何开口跟他道个歉，毕竟昨日将人家的一身衣服弄脏了，却听得他又道，“戚姑娘可会随我们一同回墨城？”

　　我愣了愣，对他转换话题转换的如此之快略感诧异。随后摇了摇头：“不知道，总要问过我阿娘才能决定。”见他没有说话，我继续说道：“那，没有什么事的话我就先回去了，阿娘还在家等我。”

　　他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我看他一眼，然后转身迅速朝大门走去。

　　出了古砚台一路分花拂柳疾走回家，阿娘果然已经烧好饭在等我。红烧糖醋鱼、麻油豆腐、蛋花汤，都是我喜欢吃的菜，我冲阿娘笑笑，拿了碗筷在桌旁做好，等阿娘过来一起吃。饭桌上，阿娘一直帮我布菜，碗里已经堆得像小山一般，眼看就要堆不下了，我赶忙开口：“阿娘，你也快吃饭吧，你看我的碗都快装不下了。”

　　阿娘倒是愣了愣，随后笑道：“你呀，从小就吃的少，还爱挑食，你看你这身子瘦的，不多吃点怎么能行了。都十七岁的人了，也不是小孩子了，天冷添衣天热减衣什么的每次都要旁人提醒，还有啊，晚上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喜欢踹被子，自己从来都不知道注意点，这让人可怎么放心的下……”

　　这下子我彻底愣住了，放下手中的碗筷，惊讶地看向阿娘：“阿娘，你怎么了？”

　　阿娘没有再说话，将头微微偏开，但我却看到她的眼中隐约有泪光。我大惊，起身走到阿娘身边追问：“阿娘，出什么事情了，你说话呀？”

　　有风吹进来，窗子噼啪作响，阿娘起身将窗户关好，站在窗边久久没有动作。但我却在一瞬间有些明白了，阿娘也许是知道了什么。我几步走过去，从身后抱住阿娘，把头埋在她肩上，小心翼翼道：“阿娘，你不用担心，我没有答应师傅和他一起走。我哪也不去，就在这里陪着你，一直陪着你。你不用舍不得我的。”

　　阿娘转过身将我拉开一些，惊讶的看着我，却又很快笑了笑：“傻孩子，听娘说，你必须和你师傅他们一起走。”我不能置信的看着阿娘，她握住我的手又道：“阿娘当年救下你的时候就知道总要有这么一天。阿黍，你的身世谁也不知道，但是从你当时身上的布料可以看得出来，肯定是大户人家的孩子。落难到这个小地方，许是家中生了变故，也不知你的生身父母如今怎样了。若他们还在世，你无论如何也应当去寻一寻他们，若…他们已经不幸遇难，那些害你们的人只怕迟早会找来。你现在跟着曲先生离开，不但可以保自身平安，将来也好打探到自己的身世，或许还能同父母见面也不一定啊。”

　　原来阿娘早就替我打算好了一切，却将所有的心绪都藏得好好的，不让我知道半分。我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声音已经哽咽：“阿娘，要是我走了，你怎么办，我怎么能丢下你一个人？”但是阿娘却只是摇头：“阿娘一个人会过得很好的，你忘了吗，阿娘是个大夫呀，再说还有你庄大叔他们，有什么事都会照应着娘的，你没什么可担心的。”

　　逃不掉的果然只有去面对，即使我想要留下来和娘继续过安定的日子，阿娘只怕也不会答应，也许她还会因此而内疚，觉得是自己耽误了我。

　　决定了要离开，剩下的这几天就忽然变得弥足珍贵。以前曾经觉得这个镇子太小，太不繁华，如今看来，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变得不再一样，怎么看都是别有风情的山水画，居住的小屋和屋后的桃林也变得忽然生动。也许，这就是所谓的惜别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