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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千觞买醉 ...

  •   雪白的纸耀得眼睛胀痛无比,慕离思索了一夜,从口吻到修饰,确认毫无瑕疵后又换了纸另抄一遍,将涂改多次的原稿搁上火盆,眼看着燃尽。
      明明灭灭是银炭火光,摇摇曳曳尽是暖意,书案布局是自己熟悉的模样。
      似乎又回到龙城雨夜,他与公子正值孩提,公子在书房通宵习《论语》,他在旁边默默坐下,翻开一页古诗: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夏殒歌那话在梁间缠绕,毒蛇的牙在他心思里刺来刺去——“阿离是我兄弟是我兄弟兄弟“
      河汉广,江水滔滔,怎敢奢求云泥之别的半分因缘?
      银炭烧的通红,散发着微微苦涩,一如多年来的隐晦心事,在一段又一段黄昏到清晨沉淀成灰,愈积愈厚。

      夏殒歌推开卧房门,胸口如被锐利弯钩狠命一剜,全身坠入冰窖。右手抓扯心脏的位置,似有千军万马从心脏践踏而过,时而锐利时而钝沉的疼,血气涌上喉咙,唇舌却是无比的苦、无比的酸涩、无比的辛辣百味陈杂。
      身躯不由自主下坠、下坠,夜幕深处、地狱
      痛楚中撕裂的纱帐无力垂落。
      黑暗中,什么在砰然碎裂,什么在悄然苏醒?
      夏殒歌全身气力被抽空,陷入迷幻,遥遥看到龙城凤凰花开,红云缭绕着城池宫闱,瓜熟蒂落,他强行与母体分裂,迷蒙中看到光,皮肤感知到不同于胚胎的暖,伴随撕裂的痛一并袭来。
      莫隽汝小心翼翼替夏殒歌掖好每一处被角,用袖口轻轻擦拭他额角渗出的冷汗,又怕动作太大惊动了好不容易睡下的人。
      静静凝望安详的睡容,他将灯火几度压暗,又怕太暗会让夏殒歌觉得冷,于是将灯火拨亮一些,又觉得太亮,惊扰了睡眠,剔灯顿在半空无所适从。
      他的痛,如鲠在喉,说不清道不明。

      葡萄美酒夜光杯,玉碗盛来琥珀光。珍珠红琥珀浓在琉璃杯中宛转,点滴倾洒落锦衣,香气旖旎醉人。
      歌舞伎荷粉露垂,杏花烟润,弱柳扶风婀娜摇,风吹仙袂飘飘举。
      月华遥看高窗朱户,一地开遍霜花,缟素的舞袖在白光下分外皎洁,如梦如幻。
      “今夕何夕兮——泛舟中流——今日何日夕——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君不知——”
      悠扬婉转的丝竹,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而窗外不知名的树枝繁叶茂,生长旺盛。这最原始平凡的生命尚有快乐呵,为何,身居高位,反而有无尽的悲伤?

      一袭浅红,静静停在门口,仿佛一阵风便可以吹散。有谁会想到,统领三军威名远扬的凤凰大司马,竟是这个弱不胜衣,眉间时时忧悒肃杀的少年?
      “殒歌,是你么?”他的神情模糊,站起来。
      夏殒歌一笑,如花雨纷坠。
      莫隽汝摆手,退下歌舞伎,端起玲珑剔透的琉璃瓶,满注珍珠红琥珀浓,华光流转,容颜平添几分旖旎的妖魅。
      夏殒歌近在眼前,双颊一片酡红,长发柔软如丝,较之素日冷寂淡漠添几分柔情,轻轻靠在他肩头,明显不胜酒力。他忍不住呼吸凌乱,伸手抚摸那铺散一地如丝的发,他想小心拢起,护在衣中,不沾染半点尘埃。
      手从头发穿过,从红衣穿过,从幻影穿过。
      他自妖梦中醒来,惊落袖间香囊。
      上半夜,他一直在檐下,看夏殒歌漆黑的卧房,直到房间的主人归来,猝然发病倒地,他推门进去,将夏殒歌从冰冷地面抱回床上。
      有生以来第一次完完全全靠着他,抱着他,却捡到他不离身的香囊。
      细长的朱色香囊掉在地上,微微张开,散出一缕油亮青丝,末端系着精致的翠玉钗,透碧如春水,一滴血在中心凝固,张开尖刻嘲弄的独眼。
      那鲜润的透碧血红霎时如响箭击穿胸臆,手一抖,香囊再度摔到地上,发丝凌乱如破碎一地的心思。
      他想起了夏殒歌从不离身那把琴——月阙,以及夏殒歌看那把琴之时深不可测的眼神。
      但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君相思意,不过自作多情的黄粱一梦。
      但世界上总有这样遥远的距离,比生死更远。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君不知——

      大漠的曙光饱含沙尘,经过城主府密密树丛过滤之后于浓墨重彩中透出清幽,这是他自双郡开战以来睡得最踏实的一夜,醉人酒香妖魅眉目浓黏的暖意在梦境里颠倒了清晰。
      柔软的被褥,安息香,浅白纱帐,一切都恰到好处,温馨、幽微喜悦,若是轩敞一点,窗外有几株凤凰花树,则像极了毓明宫的卧房。
      “醒了?”第一眼看到的笑容温暖安定,莫隽汝拨弄着白瓷盅,“我去厨房要了香薷粥,你该不会准备躺着喝吧?“
      他手上缠满绷带,血迹斑斑,再是掩饰也掩不住遍体鳞伤的痛楚,此刻,他却笑着,一如天地初开的明净,细心用调羹拨弄着汤汁:“嫣儿小时候体弱,不知用了多少药膳,倒让我耳濡目染了不少。”
      夏殒歌注意到他穿了一身正装,玄色广袖袍,白纱中单,皂色靴,金色绶带,华贵之中透出不可谛视的庄严。使人联想到眼前孩子般随性、妖魔般跋扈的人原本是胤国皇子,只是黄金百战穿金甲,磨去了贵族的荏弱,留下老成与随性两重矛盾结合的他。
      只是这严谨拘泥的衣服,可不像那个随性洒脱的莫隽汝。
      莫隽汝得意地笑:“你在看我的衣服,好看吗,也不看看今天什么日子?”
      夏殒歌一怔,点点头:“是了,今天端午。”
      莫隽汝来了兴致,搬了脚凳坐下:“往年这个时候,大宴所有皇室弟子,母后总会提前准备好礼服免得到时在父皇面前出丑,后来就习惯了,每次过节都会订做礼服,穿戴得整整齐齐,你看——”他扬手,果真,一枝紫色香草在手上招摇,“一大早采得,刚回来那会儿还沾着露水呢。据说紫苏草可以驱逐病气,你拿着——”手一松,那枝紫苏柔柔垂下,鲜润可人。
      “紫苏喜潮热,聊邬城哪来的紫苏?”
      一小婢端银盘进来:“是王爷天不亮去翰州采得呢”
      “采雯,”莫隽汝及时阻断,接过银盘屏退侍婢,反作疑惑之态:“我正不明白,这么干旱的天涯城连梅花都有,怎会没有紫苏?”
      夏殒歌低头,紫苏草在鼻尖晃悠,像是那细细的香刺激到了某处,痒痒刺痛:“世人喜爱梅花,再贫瘠之地也非要栽出几株,说梅花坚忍,不如说它懂得惹人喜爱。”
      莫隽汝觉得此话甚是刺耳,不知怎样作答,遥望满眼夏风,却见不着半点凤凰花的红。
      是凤凰花厌弃世人,还是世人抛弃了凤凰花?

      “夏公子,门外有人送来了这个,说是给公子的礼物。”管家矮着身子,双手捧上精致的盒子,外部镀了层薄金,雕云镂月,正中九颗蓝宝石镶嵌拼凑出凤头,葳蕤生光,华贵不可方物。
      “啪”地打开,泠泠水香扑面而来,一件绯色礼服迤逦展开,缎面细致柔软,飞龙引绣出一条凤凰花间穿梭的蟠缡,骨骼俊秀,再往下,流雪一样的蚕丝衬衣,浅紫绶带,银质冠冕垂下八条松石点金的珠链,透日光如水——整套太子的节日礼服。
      压箱底还有一个朱色锦囊,打开,是意料之中的一支掐丝翡翠钗,缠着一缕染血的青丝。
      夏殒歌脸色变得惨白,手一哆嗦,绯艳的红、冷清的白、落寞的金凌乱铺散一地,如一朵被撕碎的花,低低哀泣。
      冰雪玲珑的手指紧握成拳,他冷声呼唤:“来人——”
      “夏公子——”采雯忙不迭跑进来,见着平日淡漠如水的眸子似冰封了熔岩,精芒忽现如雷电乍惊,即将喷薄出惊人的怒,怯怯把头压低了几分。
      夏殒歌指向礼服:“拿出去,能扔多远扔多远——”
      “这”
      “怎么了?”莫隽汝一步跨进来,正对上夏殒歌眸中的愤,像是战马嘶鸣的黄尘杀气在那泓清澈中飞扬起来,惊得不知怎么办才好,只得打着圆场,“拿出去。“
      采雯又惊又乱,慌慌张张收拾着衣物。
      却听夏殒歌一顿,声音轻如游丝:“拿回来,更衣。”
      那绯红不同寻常,融冷寂与繁华,隐忍与锋芒,雍容与凛冽于一身,松石透碧将肤色映出水绿,这高远疏离如谪仙的容颜顷刻透出神威,冷漠不容谛视。
      袖口用紫色丝线绣着一朵赤堇花,突兀刺痛人眼。
      赤堇,曾为夏氏族徽,自翊族开国以来象征翊国皇室,象征坚忍、勇气与尊贵。夏氏建国称王以来,每一次扩大疆域、每收抚一个从属国,赤堇花都以其独特的瑰艳、凛冽、高远的光芒震慑太阳照射到的土地。
      与他站在胤国边境,相互取暖过一个孤独的端午的人,是翊国曾经的储君,身上流着的每一滴血都沾染了赤堇花的瑰艳、凛冽、高远。
      远不可及。
      从未有一刻像此时,这般痛恨自己胤国皇子的身份。

      而夏殒歌,从未像此时这般无奈自己流着渗透赤堇花灵魂的血。
      煌煌天光中,莫隽汝还拿着那枝紫苏,紫苏上的露水已干涸,色泽却还温润可人,夏殒歌觉倦累至极,草木清香一分分渗入紧绷的神经,他一伸手,接了过来。
      道谢太稀松平常,太俗套,夏殒歌只好信口:“这紫苏生的真好。”
      吴棠躬身低头,小跑进来恭声通报:“王爷,您要的东西萧翎阁刚刚送来”
      莫隽汝正局促找不到话题,忙朗声道:“拿来。”
      四名仆人抬着两个长盘进来,长盘覆着柔软的黑绸,莫隽汝“哗啦”一掀开。
      夏殒歌眼眸一亮,仿若惊电划过视野。
      两张强弓。
      黑沉的身,无多余装饰,却泛着幽微的金,一眼可知是铁胎乌金,弓弦看来由鹿筋制成,绷得笔直,曲张充满力量,似乎在等待一支强健而锋利的箭靠近它,脱簇而去。
      莫隽汝抓起其中一只,下颌上扬带这骄傲:“早就知道你会喜欢。”
      夏殒歌点头:“借给我?”
      莫隽汝眼角一挑:“当然是借,千里挑一的好弓我可舍不得送。”借余光偷偷打量红衣美人的神色变化。
      夏殒歌只淡淡说了声“好”。
      莫隽汝反有些慌,偏偏作出一副高姿态:“其实——要我送也不是没办法”
      夏殒歌会意,强忍笑意:“王爷赐教”
      莫隽汝拍掌大笑:“要是你打猎胜了我,我便给你,要是输了”暗自得意,这弓本就预备赠他,这样绕了大圈倒捡了个漏。
      夏殒歌眼角带笑:“输了就怎样?”
      莫隽汝跳上马,扬长出府:“若是输了,你便做饭给我吃,反正我是不带干粮——”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千觞买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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