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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生死淡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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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有细碎雨滴飘飘然,落入眼睛,莫隽汝的心思在慕离轻蔑转身离开的刹那烈烈燃烧起来,喷薄如沸,涌着酸气的热流从肺腑逆流,一路灼痛了心室,阻住气息与话语——如鲠在喉。
不知所起,两人静默良久。
马蹄敲踏石板街面,清脆空廓,余攸之不敢怠慢龙骧将军,回城主府选了最稳的马车,亲自驱车而来。
余攸之说过,此后,对这少年忠心耿耿。
莫隽汝看马车在路灯下飘忽如剪影,慢慢走近、清晰,马的鼻息轻而温柔,僵冷的脸舒开笑颜:“殒歌,上车。”
夏殒歌诧异:“这”
“怎么,让你上就上。”莫隽汝也不知哪来气力,身躯一托,夏殒歌借势轻盈一飘,再回身将莫隽汝拉往车上。
莫隽汝决定了,他要说,不管是否有意义,是否有所终。
落在夏殒歌右座,负了重伤,却伸出血肉模糊的手,脱下外衣披到夏殒歌肩上:“以后由我保护你,可好?”
如他所料,是无声胜有声的回答。
折损相思,徒留无望之望。
车里散发着浓浓檀香,息人心神,莫隽汝懒倚车窗,眼望街面萧条风景,眼皮慢慢沉下。却有那么一丝冷刺激着自己,无法安歇。
孟舟被擒,余攸之归顺,前几日还剑拔弩张的两军此后该气氛融融,五年前高堂上红衣的华贵少年与他同车而行,一切好似掠过眼眸的云烟,纷纷乱乱无半点实在感。
他的生死与滑向深渊的命运,被这少年倾其所有救赎。
他是战场上残暴的龙骧将军,此时眼眶滚热:“我知道你有自己的实力,可从弈城到天涯城不知有多少虎狼盯着你,遑论天极城,你无依无靠一个质子,真不明白你怎么过来的”
夏殒歌缄默不言。
莫隽汝眉峰蹙然,决然说出来:“隽汝知殿下有自己的骄傲只是,天极城那晚,殿下所为难道全无意义,殿下对两年来所见所闻难道全无想法?”
那一天,夏殒歌在他茶里下蒙汗药留住他,却只说了似乎无关紧要的话。
那一晚,骄傲内敛的人对他幽幽吟唱直白的悲伤——凤凰鸣兮,于彼高冈;梧桐生兮,于彼朝阳。
凤凰木,高大秀拔,绚丽冷艳,却寓意别离与思念。
这个人总是骄傲得遥不可及,又总在他最狼狈之时站在他身后,倾其所有给他以救赎。一如四年前齐州府,这红衣少年带给他的惊艳与失落。
仿佛触手可及,伸手却怎么也抓不到,留不住。
莫隽汝一生未对人说这么多的话,一番推心置腹换来对方沉默以对,他也不失望,只是无比疲惫无措,喃喃梦呓:“至少,你该告诉我怎么办才好。”
夏殒歌颔首微笑,却依然缄默。
他更疑身在梦中,看准脱了臼的腿骨掐下,冷不防撕裂的剧痛,疼得嘴角抽搐,夏殒歌“嗤”笑起来:“还嫌伤得不重?”
莫隽汝无语,夏殒歌却伸出手:“看你疼的样子,我会接骨,先替你免了这份痛?”
脱臼的膝盖两端被夏殒歌用双手按住,纤长的手骨节分明,却带了几分蛮横,挣了蛮力猛一错,莫隽汝惨叫还未出口,夏殒歌长舒一口气:“好了。”
莫隽汝头一偏,沉沉“睡去”。
余攸之伸头进来,一番感慨:“静海王爷对公子倒是用心良苦,卑职记忆中他似乎从未这样细腻体贴过。”
夏殒歌淡下笑容:“是么,这么轻易让我把他弄昏,我都想不到他对我戒备这么低。”
余攸之点头:“当初公子命刺客去刺杀他,把他逼到弈城外那个小楼再救下他,我还为公子不值,觉得费尽心思接近这样一个没皮没脸铁石心肠的人大可不必”
夏殒歌待他说完,也不做评,只望着莫隽汝的“睡”容,低下声线怕惊扰谁人一般:“我要去楚州,这些天莫要让他醒了。”
余攸之讶然:“楚州,惠安侯莫千夜?”
夏殒歌不置可否,睫羽幽幽发着亮。
莫隽汝依然睡得香甜,不知不觉将一只手搭到夏殒歌身上。
夏殒歌皱眉推开,咬牙切齿恨恨道:“有时候真想剁了这双臭爪子。”
“想剁就剁,趁他睡着了,凤皇公子可是从来没有想做不做的事”,眼前一花,马车步子一缓,余攸之已在地上,慕离轻飘飘坐到余攸之位置上,漫不经心一般,眼里恨意分明,“剁了便剁了,你激动个什么劲?”
夏殒歌难堪,低头不语。
慕离自知失言,却不愿解释,拉过套索一挥马鞭,马车已比之前快了三倍的速度飞奔向前。
余攸之被丢在原地,急的跺脚长叹,这慕离公子真是不成,大半夜的,让他哪去找马找车回去?
也只有走回去。
天涯城准城主余攸之,被夜风吹得一个激灵,缩紧了脖子,边走边自己安慰自己:“也不远了,再走会儿就到了。”
确实不远了,也就五六里的路程了。
一度胤国两军内战,天涯城城主府戒备森严,人心惶惶。在莫隽汝带伤入住后,这里气氛算是轻松几分,却更繁忙。
余攸之花了重金请来各地名医,为莫隽汝疗伤接骨。
士为知己者死,古语从春秋百家延续至今也不为过时。莫隽汝是他的知遇者,却被自己打伤了筋骨,皮开肉绽。他暗自发誓,便是引了自己的血,剖了自己的髓,肝脑涂地也要令这人像从前那般生龙活虎。
遑论千金万金的医资。
再是耐揍的人,也在病榻上躺了整整半月。
这一日,黄昏天光的金红色泽分外充盈,莫隽汝紧闭的双眸霍然张开,身子顶着薄被从床上弹起,嗓音透着沙:“人呢?”
进来一个小厮,低眉顺眼:“回王爷,城主一早巡视河东郡,尚未归来。”
莫隽汝撇开小厮:“我问夏公子。”
小厮艰难思索一阵子:“这——不知——”
莫隽汝喉头一甜,心陡然悬空,掀开被子从床上跳下,小厮急的在地板跪爬团团乱转试图挡住莫隽汝,莫隽汝焦虑焚心,一脚将那小厮踢了几个踉跄,跌跌撞撞夺门而出。
快雪轩梅花最是惬意,轩中梅枝疏密有致,从任意角度看去均是绝美风骨。
秋之梅,甚是枯瘦,如干涸的笔在缟素上随意涂抹,总是瘦削焦黑,显得有几分凌乱。从大窗看那枝条,不到半个时辰便眼晕,夏殒歌抬手揉揉额角,被大夫阻止:“公子莫动。”
慕离嘟囔:“这一把脉都半个时辰了。”
老大夫唯唯诺诺:“公子脉象奇特,老夫需好好摸索。”
夏殒歌道:“阿离若是看得眼晕,出去走走便好?”
慕离望正堂方向,满眼哀怨:“我可不敢,若是公子有了什么差池怕是又有人好说的。”
夏殒歌“噗嗤”笑出来:“这么大个人,还孩子样赌什么气。”
慕离红了面皮,眼神却殊无笑意,深深看着夏殒歌:“公子,双郡之事成功半月有余,我们是不是也该回去?”
那语气已带几分哀求。
夏殒歌扬眉:“哦?回去?回哪里去?”
慕离轻声道:“天”乍然顿住,回?怎该是别人的国都?
他们已无家可回。
深思恍惚之间,老大夫沉浊的叹息如沉积屋角陈年的灰发出来,带着呛人的刺。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大夫,他怎样?”
莫隽汝跑得很急,未痊愈的筋骨支撑不了平衡,身体便倒在门上把门撞开。
他进来时脸色红如血滴,大夫吓得脸色煞白,一把扶住他:“王爷少说该静养一月整的,这样消耗体力”
“我问他怎样?”陡然拔高的声音吓得大夫手一震,声音突然温柔,带着笑,“原来你们在这”
大夫擦了把冷汗,夏殒歌伸出手扶住大夫,无奈道:“王爷确是急躁了些,方大夫不是正在帮夏某看么?”
莫隽汝声音又拔高:“到底怎么样?”
方万石吓得一哆嗦:“公子可是要听实话?”
夏殒歌轻笑:“自然”
“这——公子体质虚寒,乃是在胎儿之时母体遭受过度惊吓且进补不足,斗胆问一句,公子可是不足月而诞?”
夏殒歌笑着摇头:“确是八月半早产,至于母体遭受惊吓、进补不足之说,却是绝无可能想是夏某此症过于麻烦”
方大夫争辩:“可公子确是天生不足”蓦然瞥见莫隽汝冷电似的眸光凌厉劈来,吓得噤了声。
夏殒歌也不介怀,只宽慰方万石:“方大夫诊脉已算细致,只是夏某此疾从小到大也不知看了多少大夫都无疾而终”悠悠说着,却笑眼瞥向莫隽汝,涵义分明——你该死心的。
趁莫隽汝对不上话的当儿,夏殒歌起身:“倒是将军的伤,至关紧要——”
“殒歌,你···”莫隽汝脸色苍白,惊乱失言。
夏殒歌回身,淡淡一笑:“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方大夫望着夏殒歌离去的潇洒,甚是诧异——如此淡漠生死之人,他行医一生也是少见。
茜纱窗,寂寂无闻。高树在风中狂舞,宽阔的叶拍打哗啦作响,天涯城下起了罕见的雨。慕离广袖挽起,拣了块徽墨在砚池中细细摩擦,清水从底部漾起团团黑云,氤氲满池。
雨音窸窣,他心头绽出莫名怅然,想到与公子同习的诗——“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
若半世流离后,依然能在雨夜看那人皓首的模样,该是多幸福?
夏殒歌案上叠着几张拜帖,一张纸,寥寥数语,分量却不轻。
毓明宫之变后,夏景泓为巩固君主集权,在兵力尚不足的情况下敕令削藩,两年之内将议政阁六王的封地搅得鸡犬不宁,六王原本对先皇景帝临终改立继承人颇有疑虑,此刻便一口咬定其中的猫腻,不少已按捺不住,悄悄往胤国的翊质子府通气,大意便是邀太子回国,推翻夏景泓暴政,扶正统登位。
夏殒歌翻了几页,不动声色,捡起一张递给慕离:“阿离,你看”
慕离喉头翻滚着冷笑:“起初夏景泓继位,几个老家伙可是暗自拍手称快。”
夏殒歌点头:“都以为我在军营六年,军心所向,又精熟铁血手腕与权术,继位之后他们捞不到半点好处岂知夏景泓另有顾虑,比我还着急削减他们的权力。”
慕离试探:“那我们”
“我们”二字出口略重,让吐出这两字的人心头一暖。
夏殒歌瞥了眼阴恻恻的火盆,慕离会意,将拜帖搁上火盆,轻薄的纸腾起火焰,无力扑腾几下,悠悠飘出几块细碎灰烬飘飘转转扬起。
夏殒歌敛襟正坐,唇角却带着不经的笑意,取了支笔在砚池荡着,落在纸上只有淡淡的黑,全是清水痕。慕离慌神,慢下的磨墨动作又快起来。
夏殒歌忍俊不禁:“早说过,磨墨这些事现在不用你干了,又勤快起来了?”
慕离手一抖,动作慢下来,却没有停:“阿离好歹侍奉公子这么些年,怎么也强过那些人”顿了顿,眼神越发黯然:“何况这是书童的本分”
夏殒歌“噗嗤”大笑:“你啊你谁认真拿你当下人看过,我早说,阿离是我兄弟。”忽然想到什么,眼波一凝,将笔往慕离手中一递:“不如考考你,这回信你替我拟个初稿,我明日来取?”
玩笑的表情,颇有深意的眼神,看得慕离双颊一热。
一愣神,夏殒歌已掩门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