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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二章 半忧半喜半藏锋(1) ...

  •   苍茫黑暗,路在这黑暗里延伸。雅妮极富耐心地走在逼仄、寂静、蜿蜒的黑暗道路上,她小心翼翼地寻找光明。路在视线里悠远地延伸出去,一缕缕缭绕的黑雾包围着她,她不断走下去,看见那尽头似乎有明灭的光亮,她感到自己的心已受了那光亮的牵制,她开始奔跑上去,抑制不住地狂奔上去,直冲到一双眸下。那眼眸,亮如两曜,在雾色里却如烟波浩渺里的一带远山,看不真实。忽然,烟雾袅袅而散,慢慢露出一张脸的轮廓……

      “周小姐。”仲杰叫不醒她,索性来拍了拍她的脸,雅妮受此一惊,“啊”一声地低呼出来,睁开眼来看见仲杰的脸,又是惊了一下,仲杰被她的样子也弄得微微一愕,见她已然平静下来,才指了指窗外的天色说:“天亮了,我们走吧。”

      雅妮惺忪看了一眼,便撑起身子坐了起来,仲杰已拿了帕子来给她擦脸,她看了他一眼,微微忸怩了一下,仍是接过擦了脸。仲杰昨夜并未将她细看,俩人走了那么远的路,来到他先前在三合场订的客栈,倒头便睡,眼下才看见她的旗袍襟口竟然掣出了线,颤巍巍悬着一角布片,也实在不好看,不禁皱了皱眉,说:“你这衣服也该换了。”

      仲杰提着行李到柜上退了房间,先带她去了成衣店。雅妮相中了一件雪白织锦缎上绣着梅花的旗袍,便到里间去试。她听店主在外面笑道:“二位可真有眼光,这可是上海刚流行的时髦样式,才到了两天。料子也是上等的,只是在这小地方识货的却是难得。原想着只等那庄园里的小姐贲临,才能脱手。却没想到,今日就遇上二位慧眼,真是小号荣幸。”她心里已禁不住喜滋滋的。

      雅妮换了出来,在镜前照了,也觉颇为妥帖,只笑着来瞧仲杰的意思。店主见了雅妮的模样,只觉光彩照人,啧啧称赞了一回。屋子里的光线原是并不明朗的,偏巧过街楼上的日头升了,碎金一样的光线从檐头与楼间的缝隙里撒下来,斜斜笼着雅妮的身子,映着她画样的眉眼,端的实在好看。仲杰微微一笑,“你说个实价吧。”

      店主喜道:“小姐相中这件,能称心如意,也算是难得的缘分,价钱倒在其次。您看,您就给这么多,如何?”他伸手比划了一个数,仲杰也不计较,便取了钱包付钱。

      雅妮以为他会直接去渡口,却不想到了一处茶馆门前,她忍不住问:“怎么不回重庆?”仲杰却说:“先等一等。”雅妮道是他私事未了,也不在意,便由着他进去,自己在门口等着。

      那茶馆外,有棵参天的黄桷树,约有数百年的历史,粗壮的树干要几人才能合抱。树冠挡住骄阳,石桥下面湍流轰然,对岸是一丛翠竹,绿油油一片,映着河水也是青幽幽的。石栏杆前,放着竹椅和茶几,想是茶馆做茶客观景品茶之用。边厢的茶客,谈笑风生。

      雅妮坐下来,已等了半晌,才有堂倌来问:“小姐吃啥子茶?”那堂倌说着当地的方言,雅妮听得懵懵懂懂,用官话歉笑道:“你在问我喝什么茶吗?”堂倌看她是外地人,兴许懂不得本地的言语,便也用官话说:“新到的雨前龙井,小姐喜不喜欢喝?”雅妮道是他客气,嫣然道谢。堂倌说:“小姐是贵客,不用客气。小姐稍候。”

      堂倌端来了茶,和一样点心,又关照了几句,让她在这里安心。雅妮虽不知他缘何这样周到,倒也忍住没问。她在桥边呷了两口茶,便倚着栏杆看风景。日头正盛,那对岸的翠竹镀了金灿灿的一层,随着微微的风轻轻摇摆,凉悠悠的,那股子清幽水一样地浸着心头,也不觉得冷。雅妮只觉惬意舒爽。那桥下有几尾斑斓红鱼,娇软可爱,绕着水草,正游得欢快,波澜微动,却看不清细致的神态。雅妮心荡神驰,恁要细辨秋毫,不觉撑着栏杆,将脚往后悬空翘起。

      仲杰出来,已忍不住皱眉,上来劝道:“你当心摔下去。”雅妮白了他一眼,“你可记得我了。”那先前的堂倌上来接了行李。仲杰看她含嗔带怒的样子,衬着含娇的眉眼,确有一番动人风情,不由怔了一怔,只歉然道:“有些琐事。让你久等了。”

      雅妮也不在意,便与他进了茶馆。那茶馆后头,还有一丛院落,先前的堂倌领着他们入了一道月亮门,正有两间房。位置虽有些偏僻,因着院中的一株垂丝海棠,花开娇艳,簇得彤云一片,香气朦胧,便不觉冷落了。

      堂倌推开一扇门,把行李放到桌上,待他二人进来,方才道:“这里想来比不得戚先生府上,二位还请将就些。”仲杰微微颔首一笑。堂倌又说:“小姐的房间在隔壁。二位有事请尽管吩咐,堂前都是兄弟。”仲杰与他客气了几句,便送他出门。雅妮这才惊觉不对劲,不由问道:“你不回重庆了?”

      仲杰倒了一盏茶,青花杯盏拿在手里,将饮未饮,突然失笑出来,对着她说:“你看这里山清水秀,我请周小姐再玩两天,如何?”雅妮目瞪口呆,错愕地望着他,见他盈盈笑意似阳光抹了满脸,一片光辉灿烂。

      雅妮却一点都笑不出来,就像他昨晚在亭子里无端端冒出了那句话一样,只让她觉得是全然陌生的一个人。他们虽只是初识,并不太了解,雅妮却始终认定他是一个正直的人,他昨天经历了那样惨烈的一幕,如今却冒出这样的话来?!

      雅妮已然敏锐地察觉到,他那两句没来由的话,都藏着另一番令人费解的深意。她本不想去深究,但他这一番变化,却实在令人生疑,不由深眯了眼来瞧着他。仲杰被她看得唇角微微一抖,不禁有些许赧然,嘴上却依旧是清朗的嗓音,只是微微一笑,“怎么?周小姐不愿意?”

      他虽然客气,却显然含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口吻,雅妮想到方才他们还在一起买过衣服,相处也算是融洽,虽猜不出他的心思,也勉强笑了笑,“戚先生既然盛情相邀,哪有推拒之理。”

      他二人坐在房里,各怀心思,都是一言不发,雅妮早闷不过,索性到隔壁房里去休息。她躺在床上,仍翻来覆去想着仲杰这突然的变化,她想不明白,辗转反侧到晌午,也才囫囵睡了一会儿,便被仲杰叫起来。原来包厢里备了一桌酒菜,正等着他二人入席。

      雅妮见着一桌子的生面孔,不由生了矜持,淡扫了一眼,便垂下脸来。那首座的中年男子,声音铿訇招呼道:“戚老弟快请坐!”边厢的几人也跟着附和,兴致极高。仲杰领她入座,方才介绍:“这是周小姐。”又对雅妮说:“这是黄爷,这是陈五哥。”雅妮一一以礼招呼。

      黄爷说:“周小姐原是这样标致的美人儿,戚老弟果然艳福不浅。”他二人听了这话,均是一怔,忍不住对望了一眼,雅妮刚看到他的眼睛,却又慌忙撇开脸。仲杰见她脸上已是绯红一片,慌忙解释:“黄爷误会了。我与周小姐只是初识。”黄爷哈哈一笑,倒也不再追问,让人斟了两杯酒,把盏道:“二位这一路受了惊,我敬二位一杯,权作压惊。”仲杰和黄爷都是豪爽,举杯一饮而尽,互亮杯底,以示诚意。

      雅妮却是低着头,扭捏着,丝毫未动,黄爷有些奇怪,不由扭头来看她,雅妮有些挂不住脸,见他正看着自己,顺手操起酒杯朝他扬了扬,就闷头一饮而尽。她方饮罢,却抵不住酒味辛辣,连连呛咳起来,抚了抚胸口,才强忍下去。

      黄爷见她这样,却是朗笑道:“我见周小姐绝非娇滴滴的女子,也由心替老弟高兴。哥哥我再敬你们一杯!”陈五哥也从旁撺掇道:“是啊!周小姐与戚老弟虽说是初识,但既然能在这茫茫人海中相遇,也是夙缘不浅。他日,说不定还能成就一段佳缘。就让咱们大哥来替你们牵牵线,成就了这桩美事。二位受了这杯,便是不能辜负了我大哥的美意。”

      雅妮万万没有想到这酒桌之上,还会有此一出,又羞又窘,更是别扭,总也不愿去拿那身前的酒杯。她忍不住偏头瞥了仲杰一眼,见他竟是欣欣然的样子,饮了那杯酒,感觉自己像是被他占了大便宜,不由目露凶狠,犀利地瞪着他。仲杰似乎感觉到了她的盯视,扭头来看她,她竟是恨恨一咬牙,就拿起酒杯一饮而尽。这一下却急了,酒在喉头滚了一下,方才憋着气,此刻把酒也哽在那里,又麻又痒,怎样也顺不下去,禁不住喉头一抖,雅妮喷了出来。

      雅妮知道这下丢脸丢大发了,听见桌上是一片安静,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正盯着自己,她是怎样也不敢抬头。却听仲杰突然在耳边说:“看来周小姐不会喝酒,黄爷还是不要再勉强了,我替她自罚一杯,如何?”

      黄爷已是笑着连连说:“对!对!既然不会喝酒,就不勉强周小姐了。”他撩起袖子,亲自给仲杰斟酒,“但是,戚老弟这一杯酒还是要喝的。”气氛又是一阵欢闹。雅妮听仲杰替自己解围,脸红了一下,不由感激地望了他一眼,方才的芥蒂也算是了了。

      “呼——”雅妮走出茶馆,长长呼出一口气,想到方才在包厢里真是别扭,此刻出来,胸臆间一下子朗悦许多,不禁张开双臂抻了抻,深呼吸了一下,感叹道:“还是外面舒服。”仲杰走上来,见了她这样子,微微一笑,礼貌说:“周小姐能陪我走走吗?方才喝高了,一身的酒气,出去转转,正好散散酒气。”

      雅妮总觉得他心不诚,禁不住瞥了他一眼,当先走了下去,仲杰在后头叫了滑竿,雅妮推辞了两句,仍是坐了上去。仲杰说那三合场周围风光难得,时间又还早,不如前去领略一番。雅妮昨晚在路上虽看不清楚,却也觉得实在怡人,眼下听他一说,心里边禁不住一阵雀跃。

      出了迎恩门,便是淳朴的山野风景。那野外的植物因着气候,正是长势蓬勃时候,葱葱茏茏,一派绿意盎然。十里翠竹,翠屏绵连,那山腰上的房屋掩映其间,便如被绿色的丝绒线松松簇着的灰白匣子,风一起来,浪一样地荡起来,那匣子便如行在浪尖,风雨不改的泰然。那各样的春花在这重重翠屏间,姹紫嫣红地开着,鹤立鸡群似的开得格外醒目。雅妮看得连连称赞。

      仲杰随手折了路边的野蔷薇给她,雅妮闻见宜人的香,禁不住莞尔一笑,拿到手里轻轻嗅了嗅。仲杰说:“还没请教过周小姐的家乡在哪里?”雅妮说:“我从上海来。”仲杰瞥了她一眼,只微微笑道:“周小姐果然不像是旧式家庭里束手束脚的娇弱女子。”雅妮听不出是褒是贬,眼珠子滴溜一转,歪头睇着他,疑道:“你是想说,我放得太开了?”

      仲杰脸上笑意温和,雅妮看不出端倪,他只说:“我是觉得,周小姐心性纯良,坦荡自由。”

      雅妮知道他避重就轻,竟忍不住笑,起初只是掩着唇,倏忽便放手呵呵笑出声来。仲杰被她笑得讷讷莫名,一脸茫然望着她。雅妮更觉得好笑,禁不住拿手里的蔷薇花枝扔他,恰巧插进了他的衬衫领子,很是滑稽。雅妮再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仲杰愣了一下,见她幸灾乐祸,又把花枝拿出来,朝她扔了回去。雅妮一躲,那花枝擦着头发就往下掉去,她突然有些舍不得,赶紧伸手去捞。她现下坐在滑竿上,虽由两人抬着,也是措手不及,那花枝去势偏远,她也不由抻了身子,这一动作,便有些不稳,险些要摔下来,见仲杰拉住了她,才悸了一回,觉得心惊。仲杰往她手上按了按,“当心。”雅妮才心有余悸地点点头。她回头一望,那一枝蔷薇早被抛下老远,也只好作罢。

      走了一会儿,雅妮再也坐不住。便说:“我们还是下来走吧。”仲杰便给了钱,将抬轿的人都打发了。日头斜了,雅妮看到河边芦苇上立着一只翠鸟,便小心翼翼挨过去,走过去时,那翠鸟却惊了,扑簌两下子便飞了。雅妮也不觉得懊恼,折了芦苇,俯下身子来拨那泥地里爬着的小螃蟹。那螃蟹身子笨拙,躲不过她的拨弄,几回下来,许是恼了,便夹住她手里的芦苇杆不放,她觉得好笑,正要回头叫道:“戚先生,你看这螃蟹多可爱啊!一根芦苇就把它钓着了。”她头刚转到一半,便听仲杰在后头促声叫道:“别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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