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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   “诸位是想要忠君为国,还是谋反叛乱?”
      林琮高声质问着,没人能够回答。甚至他的目光扫视之处,兵士们纷纷垂下眼去避免与他对视。
      他满意地转身,却突然听到了大营之外本不该有的纷乱与噪杂。

      燕军冲营!
      冲天的火光、凌乱的人声和刀剑相鸣的声音让千黎猛地清醒过来。其他的犯人也纷纷站起来围到门边,彼此的脸上都写了惊疑。
      “给我刀!”
      他突然吼了出来,手指紧紧抓住木槛,晃得上面的铁锁一阵乱响。
      两个看守的军士对望一眼,竟然被他的气势嚇住。千黎再次大吼:“与其死在这里,不若与燕人对战而死——给我刀!!”
      对峙半晌,其中一名看守终于掏了钥匙打开槛栏上的铁锁,犯人们一拥而出。千黎匆匆向那二人一礼,便奔了出去。

      大营中早已一片混乱,千黎从地上随便捡了柄兵器,不理会双方混战着的人群,直接登上残破的箭楼。
      作为大营最外一层的防御,这座箭楼早已残败不堪,一角的还燃着未熄灭的火焰。他跨过一个士兵的尸体,攀着长梯爬到了最顶,俯瞰整个战场——从现在的情况来看,尉迟临的计划是成功了的。燕军的大部队都被他的疑兵吸引到了金城附近,只可惜由于林琮的夺权,北齐主力并没有按计划进攻,反而被对方冲了营。
      先机已失,双方人数的差异又太大,唯一的机会便是截断燕人的大队。千黎站在这里看得清楚,从金城紧急撤退的燕军拉开了一条极长的战线。若此时能有一支部队能从中斜插过去,使其前后断了联系,再做出前军已被消灭的假象,不明就里的后队肯定不敢贸然前往救援。毕竟他们早先被引去金城的时候已吃了一次亏,同样的错误,那个以谨慎为名的主帅肯定不会在一天之内连犯两次。
      但……他没有军队。
      破敌之法就在眼前,千黎却连一支百人的小队都没办法调动。
      他带了丝颓然地走下箭楼,狠狠握紧手中的兵刃,感觉到剑柄之上黏腻的血液和粗粝的纹路。

      “千黎将军!”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千黎的脚步不由一顿。他略有疑惑地转身,来人是邢空,身上的盔甲都染了血,看起来狼狈不堪。
      “奉尉迟将军密令,请将军统领此军!”
      “那……”他努力让自己的语调听上去平稳,“尉迟将军现在……”
      “困于乱军,生死不明。”
      邢空单膝跪地,沉默地捧上尉迟临带血的头盔,那块已没了棱角的虎符静静躺在一旁,泛着白玉特有的温润光芒。

      鸣镝又起。
      隼鸣一般的声音回荡在夜空之中,却没有被人理会。原本这是尉迟临亲自训练的一对亲卫军中传令之号,自有一番旁人不懂的暗号,但今天从开战起这声音已响过几次,就算燕军中有人想要防备恐怕也没什么响应了。
      然而,那鸣镝之声方才消失在夜空深处,早被扫清的金城北门处突然有了异动,一支打着“尉迟”旗号的人马斜斜刺向燕军后列,竟然真的是尉迟临麾下亲卫。
      这一下来得突然,无论燕军还是齐军都没有反应过来,便直接被对方冲开了阵列,绵延几里长的半月形战阵竟就这样被生生分做了两半。此处的燕军少说也有百来人,若非事发仓促,也不会被这几乎不讲战法的冲阵弄昏,他们握着弓箭和兵器大呼小叫着冲过来,试图堵住千黎身后涌出的人潮。
      大营外苦战中的中军立刻会意,左右包抄着将落单的燕军围住,胜利的天平逐渐有了微妙的偏侧。

      成功了!
      千黎长刀一横,正要下令,却被邢空压住了手腕:“现在反击,是不是早了些?”
      “不早。”千黎干脆地甩开对方的手,示意令兵扬起冲锋的大旗。尉迟临留给他的这一支近卫军只有区区三千人,已在方才的冲锋中损失了大半。若不是燕军已经疲累不堪,这个计划可能根本不会成功。
      被截断的大部队对燕军统帅来说绝对是个意外,然而现在掌握着主动权的仍然是他们。燕军实在多出己方太多,一旦他们意识到自己这支奇兵只是造势而不能提供任何真正意义上的支援,从而继续对北齐大营全力打击的话,林琮的残军还是会很快溃败。
      所以……必须要趁现在。
      他深深地吸一口气,必须趁现在,趁燕军阵型冲乱、军心动摇的现在发动攻击。不管他是不是只剩下一千可调动的士兵,也不管中军大营是不是已经被攻破,只要能在气势上压倒对方,便能逆转整个战局。
      ——置之死地而后生!
      千黎的瞳孔深处似有火光踊跃,那种颜色也同样灼灼燃在每一个精疲力竭的北齐士兵们的眼中。那是绝境之中挣扎着求生的本能,最原始的本能。
      “冲锋!!”
      染血的大旗在头顶猎猎作响,千黎举刀大吼,策马冲入战阵。苦战了整夜的将士们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遍野的火光里,身穿战甲的男人代领一支军队冲杀在倍于己方的燕军当中,所过之处,敌人如刈麦般纷纷倒下,宛若……杀神降临。
      “尉迟将军!”
      齐军的队伍里爆发出一阵阵的呐喊,振奋的精神感染了每一个人。于此相反,燕军的队伍里,失败的情绪席卷而来。
      整整一夜的交战让他们的身心都疲惫到了极点,虽然面前的齐军也是同样的疲惫,但他们还有尉迟临——那个不败将军的神话。
      终于,燕军溃乱的队伍里,有一个人扭头向回逃跑。
      没有人知道战线崩溃在哪一个点上,待到有人注意到燕人开始逃跑的时候,这种崩溃已经不可挽回。
      “杀!!”
      如果此时有人能从神的视角俯瞰大地,看到的一定是一副诡异的画面——燕人慌乱的大队正被远少于自己的北齐军队向前追赶着,仓皇狼狈、丢盔弃甲。倘若有任何一支部队能稳住阵脚回头反击的话,他们将轻易粉碎对方的反击。
      只可惜,没有这样的人,千黎这仓促之中采用的乱而击之的法子,终究起了作用。
      将士们的吼声震撼天地,一波又一波的人在剑雨中倒下,随即被后面冲上来的马蹄踏入泥土。然而在这种胜利的情绪之下,更多的人不管不顾地向前冲锋,鞭打着□□喘着粗气的战马。
      四处飞溅的温热血液模糊了视线,千黎几乎是凭着本能挥舞着长刀向前冲着。马蹄踏碎了不知是谁的血肉,耳畔的惨叫却仿佛渐渐远去,混乱的思绪里唯一的清晰,是那个人负手而立的背影。
      ……

      经此一役,燕国无力再战,退却至天锁关以北。齐军亦疲累不堪,故放弃追击,班师回朝。叛将尉迟临死于乱军,副将邢空寻其尸归营,因有谋反之嫌,故由余夏城监管。是夜,邢空自尽,大军拔营。六万人的性命就这样被弃置在了那里,成为史官笔下不动声色溅起的一条细浪。
      千黎骑在马上,回头望着残破的大营与遍地尸骨,完全不知应当表现出怎样的表情。尉迟临战死的消息已在军中流散开来——彼时他是不信的,然而待看到那漆黑的棺木和一旁面无表情的林琮,也就再没了自欺欺人的理由。
      那个人……真的已经死了吗?
      他凭着一丝微弱的信念战到最后,却没想到……焚烧后的残烟缓缓升起,浑身冷得像冰,从心口到指尖。他知道这是黎明正在到来,整个夜晚最冷的几刻。千黎死死地闭上眼睛,感觉到胸口似乎有什么离开了,连带着所有的温度。
      ……
      “千为多、黎为众,这倒是个有意思的名字……你当铁匠却是可惜了。”
      “旧伤复发而已——不要让其他人知道。”
      “本将只在意胜利,只在意这……吾皇的江山。”
      他想起尉迟临脸上一晃而过的浅淡温柔,林琮压抑着愤怒的面孔却骤然出现:“尉迟临,你对得起出征前对皇兄的那一誓吗?!”
      记忆纷沓而来,千黎突然感到了恐惧,仿佛两人之间的相处都是很久很久之前发生的事,隔着遥远的时光,朦胧不清。又或许……这只是他的一个梦罢了,梦醒时分,他还是军中作坊的小小学徒,而那个人,依旧执剑骑在马上,面容冷肃地指挥若定。
      “尉迟……将军……”
      他死死闭住眼睛,脑海中泛出的画面,却是那夜沧邈的星空之下,尉迟临迎风而立,漫天璀璨的星光倒映在他漆黑的眸中如同静默深远的海。

      归京的行程很顺利,想是打了胜仗的缘故,沿途四处都有庆贺欢迎的百姓。待真正入了京,千黎被安排住进驿馆稍作休整,第二日被宣进宫面圣。
      大殿之上,年轻的皇帝揉着额角,神情间有掩饰不住的疲惫:“千黎将军退却燕贼、力挽狂澜,当要好好奖赏才是……”
      “天下未安,千黎莫敢枉论奖赏,”仰起头来,他坚定地开口,“齐燕边境素来不平,末将……愿为吾皇守边。”
      “将军忠心为国,朕焉有不准之理?”
      沉默良久之后,林珝终于开口。千黎跪下谢恩,在对方的注视里缓缓退走。他并没有看到,在自己跨出大殿的瞬间,皇帝一刹那的眼神,宛若九年前的那个雨夜,皇城之上逆风挽弓的少年端王。

      出宫的时候,千黎被廊上的一幅画吸引了目光。刚才来的时候想是太过匆忙,竟然没有注意到:“这画……”
      他不由自主地顿住了脚步,仰视着那幅显然有些年头的画作。画中之人所穿着的正是尉迟临惯穿的铠甲,眉眼之间却分明是当今圣上。
      “这个啊……”引路的老宫人瞪着昏花的老眼仔细看了看,“还是尉迟大将军画的呢……陛下从来不挂的,现在却不知为何拿出来了……”
      千黎一怔,果然在画的一角找到了一方小小的朱红砱印和尉迟临的落款,铁画银钩,确实是他在军报上见过多次的字体。他正愣着神,下个等待召见的人从旁边擦肩而过,千黎望着那个背影觉得几分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差走了驿馆的仆役,千黎一个人去了尉迟临的府邸。前一日皇帝的旨意已经下来,尉迟临虽有反举,却终是忠君护国,又因其素有战功,因而仍予厚葬,以彰仁德。远远的,便看到府前悬挂的布幡与白绫。守卫他也认识,也是原先尉迟临的一个亲卫,因此向千黎一礼便放他进去了。
      将军府并不像想象中的那般奢华,甚至连仆役也没几个。千黎缓缓走入正堂,却忽然听见个稚嫩的声音道:“你也是从爹爹那儿来的吗?”
      千黎一愣,回头望去,却见个不过总角之龄的孩子趴在门口望他,眉目与尉迟临七分相似:“尉迟将军的公子?”
      小孩子撇撇嘴角,跨过高高的门槛,仰头看着他:“爹爹怎么还没回来?”
      “他……”千黎不知如何回答,面前的这个孩子纵然穿着一身素白,额上也系着长长的孝带,神情却没有一点悲伤,想来并不理解这一切。
      “你这个人好没意思……”
      又等了一会,见千黎还是没有回答,那孩子不由不满地嘟囔了一句,转身出门。因为冲得太急,险些和下一位访客撞个满怀。待认清了来人的脸,惊喜道:“余伯伯!”
      余夏城温和地笑笑,俯下身不知说了些什么,孩子心满意足地离去。千黎也想起刚刚在宫中与自己擦肩而过的人影正是此人,连忙行礼道:“尚书大人。”
      “免礼罢,”余夏城摆摆手,踱到尉迟临的灵位之前,“说起来,千黎将军也是这次胜利的大功臣呐。”
      “不过是微末功劳,不敢与尉迟将军相提并论。”
      “尉迟将军一生戎马,功勋无数,此番……确实是本朝一大损失,”余夏城不置可否地点头,见千黎不答,就继续说了下去,“前太子失德,欲逼宫谋反。叛军入京之时,陛下在城上一箭射于三军之前,言过此箭者格杀勿论——而最后以少胜多杀退叛军的,正是尉迟将军。”
      千黎垂下目光,九年前的那一场大乱他确实有所耳闻,尉迟临的那些往事他却是从不知道的,因此他只能应道:“将军之才,后辈莫及。”
      “不过……也是在那个时候,将军与陛下分兵两头,叛军放出流言来说陛下重伤,尉迟将军便私自提早攻城。所幸,天佑我北齐国祚。”
      “这般拙劣的手段……”千黎不由皱眉,“叛军怎会得逞?”
      “或许是……关心则乱罢,”余夏城似是不经意地笑笑,轻描淡写地开口,“尉迟将军素来与陛下交好——听说将军灵柩抵京,第一个停的地方不是家而是皇宫。”
      关心则乱。
      四个字轻轻巧巧,却在千黎的心中荡出绝大的回声:“这就是那个圣旨为什么大人亲自去传的原因?”
      “陛下心意,吾等不敢妄测,但……将军心口的旧伤便是昔日护驾所得。”
      说完这话,余夏城便转身离去,千黎目送对方的背影消失在影壁之后,转身向尉迟临的灵位恭敬地一拜。

      ……越明年,景州乱,帝以千黎为将,复讨燕。大破贼于天锁,千黎伤重不愈,三日而卒,全军缟素。——《齐书·编年·卷四》

      终焉

      2012年3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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