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二章 ...

  •   往后的情形当真如千黎那日所言,燕军绕过天锁关,从更北、也是更险的落雁峰处绕行而过。所幸尉迟临早有防备,不退反进,趁其粮草未至时截断后路,双方再一次陷入僵持。
      自从那日的尴尬后,千黎再也没有做过任何逾矩之举,对那位鼻孔朝天的小王爷也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反倒是尉迟临最为从容,一如往日地把他叫到营帐里商讨大势,甚至还给了他兵符说是试阵之用。
      第一战打得十分成功,他却只觉得不真实——鸣金收兵的时候,千黎手心握着那早没了棱角的白玉虎符,狠狠地捏了自己一把。
      几个月前,他还只是军中工坊中一个不起眼的学徒工、整日挥舞着大锤的铁匠,然而现在,他已像个真正的将领一般骑在马上,有条不紊地调兵遣将、指挥进退。

      只是这几场胜利并无力扭转北齐的败局,没有办法弥补的人数差距随着战争的进行而逐渐显露出来。纵然有尉迟临的用兵如神,燕军还是节节攻了上来,情势一天比一天不利。虽然尉迟临极少抱怨什么,但一直随在他身边的千黎却看得清楚,将军的神色愈发凝重,连带着心口之上的旧伤也发作得频繁了些。每当那时,他都会小心地扶对方躺下,熬好一碗药,而后默默地退出军帐。
      然而心口却疼,仿佛尉迟临的宿疾也算上了他的一份。大营之外无人注意的角落里,这位北齐军中的新秀按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连续的败退带来的沮丧与焦虑逐渐也感染了营中的士兵,不利的流言悄无声息地传散开来。但看着战报的尉迟临唇角却难得地勾起了一丝弧度,虽然那个微笑转瞬即逝,但千黎突然明白了他是在等一个机会——自古云,兵骄者灭、危者存,如果能在敌人因胜利而放松、我方被逼入死境的一刹发动反击,说不定就能扭转局势、转危为安。
      三日之后,尉迟临终于等到了他一直在等的机会。燕军攻破天锁关,将北齐主力逼到羽原中央,双方隔着不到二里的距离遥遥对峙,战事一触即发。
      “这样,”例行的议事上,尉迟临的手指掠过整个羽原,从天锁关一直划到金城,“燕军现在的主将素来谨慎好疑,用兵极稳,麾下又多消息便利之人,先前斩了的几个斥候也让我们吃过大亏——如果此时,我亲率一队往金城而去,中军加紧进攻,作虚势之相……燕人见此必起疑,待知道是我领军后,定会更加肯定这之小队并非疑兵而是我军真正的主力。而一旦对方分兵来救,靖王殿下便可直接进攻,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他的话刚一说完,邢空立即反对:“这个计划……未免太险吧?”
      “局势如此。”尉迟临的语调平静,眼下战事非常不乐观,燕军的援军源源不断,己方却几乎快无人可战了。
      “尉迟将军棋行险着,的确令人佩服,”林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话语之中似乎别有深意,“只是却敌虽然要紧,将军也要顾及自身安危。”
      “末将……多谢殿下关照。”
      尉迟临俯首行礼,又吩咐了几句,众人便都各自回去准备几日之后的大战了。唯有千黎还站在原地,待人都散光了,才开口问道:“除此之外,便没有其他法子了吗?”
      “千黎上次一战,果然不教人失望。”尉迟临答非所问地回答着,随手将地图折好收起,便负手走出营帐。
      “将军不惜以身犯险……万一靖王殿下那边出了差错,又当如何?”
      顾不得失礼,千黎快步跟了出去,大声地说出自己的疑问。尉迟临却只是轻轻摇头:“本将只在意胜利,只在意这……吾皇的江山。”
      他说只在意胜利时的语气淡淡的,但说到这吾皇的江山时却有一种说不清的温柔的意味,目光悠长深远,仿佛是在看他,又仿佛不是。漫天璀璨的星光倒映在他漆黑的眸中如同静默深远的海,千黎竟就这样看得痴了。
      他不自觉地向前迈了一步,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低头吻了上去。
      尉迟临略微一怔,不知为何并没有推开他——千黎的动作略显生涩,清新如同这北疆明净的初春,带了点小心翼翼,却让人安心。
      他缓缓闭上眼睛,听见浩荡的长风穿襟而过。

      ——这是千黎一生中最漫长的一个瞬间,仿佛万世浮云过眼、尝遍弱水三千。
      只是那个时候,没有人想到,有风暴正酝酿在这貌似平静的表象之下。

      “京城使者求见。”
      传令的士兵进了帐子,尉迟临揉揉额角,站起身来随他出去,目光却在看见来人的瞬间凛了一凛。
      ——那个传令的使者,竟然是兵部尚书余夏城!
      他尉迟临也只不过是大将军而已,论官职已在其下,现在皇帝却亲自让他前来传旨,却不知是打了什么主意。
      “末将尉迟临参见尚书大人。”尉迟临单膝跪地,不卑不亢地开口。
      “圣上密旨——”
      说完这四个字,余夏城顿了一顿。大帐之外的守卫们顿时会意,向尉迟临行过礼后便恭谨地退走,只剩下余夏城带来的几十个军士。
      “尉迟临身居大将军之位,恃才放旷,几邈上意;兼治军不力,连失数城,助贼猖獗,荼凌百姓。现将其免职,押解回京,明正其罪,以宏天威。”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但尉迟临的表情自始至终都没有一丝变化,他只是平静地解下自己的佩剑,双手高捧过头顶。
      收好了圣旨,余夏城缓步走到尉迟临的身前——然而就在他伸手去拿那柄剑的瞬间,尉迟临猛地翻腕,同时一跃而起!
      方才绕至尉迟临身后想将他制住的兵士甚至来不及反应,便眼睁睁地看到余夏城被尉迟临拔剑抵住了颈。冬日惨白的阳光之下,剑刃反射出的是同样惨白的光芒。
      “拒不接旨、剑迫使者,已有谋反之嫌——尉迟临,你可知罪?”
      性命操之人手,余夏城的语调依旧稳稳,心中却不禁叹息了一声——方才若就那样伏法,恐怕便不是尉迟临了。但自己终究太过大意,也终究是太小瞧了他。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余大人,得罪了!”

      千黎是在练兵的时候知道军中出了此大乱的——尉迟临欲反,不仅对京城来的使者出手,还派人软禁了靖王林琮。他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听完这些传言的,只记得邢空率亲卫前来,不由分说就要押他下去。
      “将军的命令。”
      邢空冷冷地说出这五个字,只一分神的功夫,千黎手中的剑便被夺下,两个士兵一左一右扣住他的肩膀。
      “带走。”
      “邢统领!”千黎挣扎着想要挣脱身后两个士兵的钳制,“尉迟将军忠君为国、战功卓数,又怎么、怎么会……”
      ——怎么会造反?!
      十七岁即上战场的尉迟临,士族出身、名将之后,一杆银枪威震野、三尺青锋退蛮军。西洲之战力挽狂澜,以少胜多堪称佳话;遥陵一役亲率军队深入敌后,里应外合惊得贼寇弃城而逃……他记得他军帐之中彻夜不息的灯火、长桌前执笔沉思的背影;他记得他不顾旧疾执意领军,力排众议以身犯险;他也记得……在那个夜晚,漫天星辉下,说起江山时那人温柔的表情。
      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反?
      ——一定是哪里错了。
      千黎坚持着,双膝重重跪倒在地,扬起细小的尘土。堂堂男儿,此生只跪天地跪父母跪主君,如今,他跪他的清白。
      然而邢空却只是面无表情地转身,没有任何解释,只留下一个无言的背影。

      “谋反之名,由我来担。”
      尉迟临淡淡开口,手指虚虚按在剑柄之上。邢空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做声,只看着自己的主帅策马上前,铮地抽出长剑:“前线危急、战机不易——本将究竟反还是未反,待这一战之后,便教天下做个定夺!”
      士兵们高呼起来,凛冽的风将头顶的大旗吹得猎猎作响,尉迟临的面孔冷定如铁,却隐隐泛着一丝苍白。在他的面前,三军列阵、整装待发,枪戟剑弩反射着森严的寒光。

      大军潜行而去,很快便到了金城附近。燕军也如预料中率大部前去迎战,双方战于金城城下。
      一切看似顺利,但已过了约定的时间,理应前来接应的军队却没有来。尉迟临策马走向一处高地,俯视着整个战场,面色凝重。
      远方响起了三声鸣镝,锐烈苍凉,邢空却蓦地变了脸色:“……将军!”
      “后方有变,怕是靖王殿下夺权。”
      尉迟临这句话说得很平静,就像以前的无数次,他立在桌前,手指划过地图上的国土山川、道路关卡。
      “然而……即便是埋骨沙场、马革裹尸又当如何?”他伸手接过令兵手中的帅旗高高地扬起,声音压过全场的纷乱,“三军将士听令,随我——冲锋!!”
      陷入苦战的将士们爆发出嘶哑的怒吼,邢空近乎悚然地抬起头来,却只看到一片残阳殷红如血。
      不知道有多少燕军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青色的铠甲汇聚恍若铁青色的浪潮。尉迟临大吼,长剑横扫着在他手中划出巨大的扇面,几个离他最近的士兵几乎要被一斩两断。
      燕军们惊恐地后退,这般狂烈的剑法,根本不像是这个儒雅的男子可以使出来的。趁他们愣神,尉迟临左手也抢过一柄剑来,无论战甲、刀枪还是士兵们的身躯,都干净利落地在他的剑下一分为二。
      这是北齐林氏家传的剑法,以身体为圆心划出的圈,无人能阻挡的霸道,宛若斩破血肉来去的风车。那一日与比试的时候他已看出,林琮剑术虽好却只流于表面,并没有学到精髓——这种以己为杀的剑术,是只有在战场上才能练成的。
      矮身躲过背后挥舞而来的一杆长枪,尉迟临手中的长剑同时插入面前一个军士的胸口。然而那个垂死的人却有一股拼命的力气,死死攥住剑刃不让他拔剑,手心顿时鲜血淋淋。
      尉迟临皱眉,双手左右分开,两柄长剑齐齐断裂。裂口参差的断剑向两旁横切,各划开了一个燕军的喉咙。血雾喷涌而出,他便在那温热的液体中拎起其中一具尸体甩了半圈,顺手又抢过一柄剑来。
      身后传来破空的风声,他头也不回地用那柄新抢的长剑扬手直刺,将一个跳在半空想要攻击他的燕军胸口贯穿。然而对方手中的兵刃也刺入了他的侧腰,飞溅的鲜血间,尉迟临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箭鸣。
      尉迟临猛地侧身,感觉那只羽箭擦着胸口飞过。不给他任何反应的机会,第二支羽箭随即射来——躲已经来不及了,他反手回剑,已经缺口的剑刃碰触到羽箭粗粝的箭尖,震得他手腕一麻。
      第三声箭鸣。
      剑在别处,尉迟临知道自己躲不过了。混战之中骑射犹且不易,还能三连发正中目标的高手尤其很少——典籍中所谓“连环”便是如此,前二破甲,第三放血,若不是他闪过了前两箭,身上又有护甲,否则便是一箭穿胸的结局。
      伤口并不算深,却连带心口处也传来了尖锐刻骨的疼痛。尉迟临脸色微微一变——那处旧伤,终究有了麻烦。
      他的动作有了不容察觉的凝滞,然而就是这半分的迟疑,几杆长枪已刺到了近前。
      那锐烈响亮的鸣镝再次想起,尉迟临心下一松,心口的痛楚却愈发剧烈。黑压压的人群、成片的鲜血、飞起的断肢和士兵们的哀嚎声共同构成了这个惨烈的战场,他已快要挥不动手中的剑。然而他的心中却没有愤怒,也没有恐惧,取而代之的一片空无的平静。
      ——长枪带着呼啸刺入他的胸膛。
      一瞬间的寂静,带着血腥气息的甜香翻卷而上,黑暗像是渐渐涌起的潮水把他吞噬。恍惚间看到记忆中的那个少年,坐在高高的龙椅上,不见了平日里故作老成的严肃表情,眉眼间尽是清朗温煦的笑。
      “阿临,待到这四海靖平……”
      那个时候他说,待到这四海靖平——呵,待到这四海靖平……
      下面的承诺仿佛被风吹得散了,飘飘荡荡听不清楚,连带着那人的面孔也氤氲开来。他努力地想要看清楚,却只见到视野之内逐渐扩散的黑暗,恍惚里仿佛靠上谁的胸膛,紧实宽厚得令人安心。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