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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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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雪白的北海道,一月里的一天,护听到了嘈杂的电流声。从小他就对电流声特别敏感,哪怕是路过别人家门口,只要人家家里开了电视,他就能够听到那股平稳的声音。他揉揉眼睛爬起来,亲吻了下身边同自己睡一个被窝的大雪橇犬贤三,随后拖着鞋子下了搂。
哥哥回来了,正同父母幸福地交谈着。哥哥大自己十二岁,一月初时刚满了十六。哥哥看见了睡眼朦胧的弟弟,两三步冲去楼梯扶手边将弟弟举了起来。他搂着弟弟说,我给你带了很多巧克力。
这是一个富有而幸福的家庭。这家主人姓十五夜,男主人十五夜司早年是日本战后数一数二的文乐剧演员,凭借自身丰富的民俗文化知识和文学修养,对文乐表演做出了很多新的诠释,是将古文乐推广到战后年轻一代人中的主要人物。女主人安娜斯塔西娅攸斯波夫是东德人,出生于高等贵族家庭,从小接受声乐教育,是前苏联俄式女高音的代表人物,新歌剧《赫拉克勒斯的十二件任务》,《尼亚拉姆》及《啼笑皆非》都是由她担任的首演女主角。夫妻两人三十三岁时诞下了长子十五夜守,俄文名康斯坦丁;那之后,本打算不再要孩子的安娜,却在四十五岁时做了回高龄产妇,诞下了小儿子十五夜护,并用自己的姓做为了孩子的俄文名字。孩子出生的那天晚上,孩子的父亲正在瑞士进行瑞日文化年的表演,没能及时赶回来。对日文名字一窍不通的安娜,只好求助于长子守,希望他能帮忙先想个名字。守随即替弟弟取了同自己名字发音一摸一样的“护”字,他对哇哇大哭的弟弟说,我守护你,你被我护着,护,我是你哥哥。
那时的十五夜守已经是全球音乐界的名人了,他三岁开始学习钢琴和大提琴,五岁随母登台演出,在《假面舞会》一剧的交响乐团中担任小提琴手而一炮走红,随即开始了自己的职业生涯。他七岁获得雅马哈奖,十二岁时又在柴可夫斯基比赛中获得第一名。守十五岁时,雅马哈音乐学院为他在东京音乐厅举办了独奏会,第二次加演曲目完毕之后,他从听众席中的父母手里接过了自己年仅三岁的弟弟,他高高地将弟弟举起,扬声告诉在场所有人:“这个天使一样的孩子是我的弟弟,因为有他,我才能感受到做哥哥的快乐,今天的音乐会,他是我最需要感谢的人。”
于是隔天的报纸上,十五夜护的照片几乎占了整整一个版面。那时的护才刚开始摸钢琴,一切的名誉地位,那时的他都不太在意。正如十五夜守所说,护是个天使般的,无忧无虑的孩子,他还在摇篮里时,就被母亲放去了哥哥的练习室听哥哥练习。老师来上课时,他也睁着眼睛听,彷佛他真的能听明白。三岁时,父母希望他学习钢琴和大提琴——就像他的哥哥一样,然而他选择了钢琴和小提琴。他从不老实地坐在琴凳上,总是爬上爬下地练琴,弹得高兴时甚至围着琴凳转圈圈;他还用鞋子打着节拍练小提琴,穿着小马靴“噼噼啪啪”地走来走去……他怎么样胡闹都没有关系,父母从来就舍不得责骂他一句,而哥哥,只能更加助长这宝贝弟弟的歪风邪气。
护五岁开始就跟随哥哥到各地演出,哥哥演出时他就看,哥哥不演出时他就自己练习。他去了香港去了美国,后来又去了北欧和墨西哥,他见到了很多东西,见得越多就越不爱练琴。他一大早地将哥哥拉起来,陪自己到公园里看知更鸟,一看就是一上午;他还一个人跑去了尼罗河边,跟当地的孩子学笛子——那次失踪把大家吓坏了,而当不惜更改演出时间的守在河边小餐馆里找到弟弟时,他还必须得用餐馆破旧走音的钢琴替弟弟伴奏,成全小家伙的个人短笛演奏会。护是个奇特的孩子,他安静美丽,总是用他无辜的大眼睛看着在场的每一个人。守曾对经纪人说,你看,我弟弟又在看东西了……你说他看的东西是我们看的东西么?会不会不一样?那他看的时候,在想什么?
守十八岁那年夏天,兄弟两人风尘仆仆地回了家。那天下午,守带着护上街买零食,当护高高兴兴地举着棒冰出来时,他突然发现哥哥不见了。他在商业中心的酒吧街街口找到了哥哥,哥哥正在聆听一首吉他曲。吉他曲混着含糊不清的歌声,从某个窗户飘来了街口,护还记得,那人唱的是极为普通的《摇篮曲》。他同哥哥一起,循着声音四处寻找,最后在一栋破旧的二层楼房前停下了脚步。守轻声说,第三个门。而护摇摇头说,四。
吉他声很淡,歌声很轻,兄弟两愣愣地在楼下听了将近两小时。后来吉他声停了,由第四扇门里出来了一位姑娘。姑娘长得不好看,有些太黒\了,五官也太过生硬;方方的脸和不太柔和五官,护永远记得她那两道浓浓的眉毛。
后来护经常同哥哥一起,去听那位姑娘唱歌,那是怎样的歌声呢?
“很用心的歌声,”哥哥说:“在唱自己,很坦诚地,她对自己很了解,也充分相信着自己对自己的了解的正确性。”
用歌表达自己,护点点头。
哥哥还要再听一会儿,护累了,自己先回了家。他打开琴盖,一边跑着音阶一边思考,他也想用钢琴表达自己,自己高兴了或者饿了之类的。他弹着琴,认真地思考着自己的表达:我要如何表达?我现在很饿了,我该用怎么样的声音才算是我饿了?听的人会知道这个声音就是“饿了”的意思么?谁来听呢?每个人听的都不一样吧?谁听哪种呢?
如果我自己路过,我听到这个声音,我会觉得里面弹琴的人……饿了?
最后他趴在钢琴上睡着了,母亲无奈地将他抱回了房间。
早晨,他在自己的床上睁开了眼睛,护很奇怪,明明自己应该由哥哥抱去他房间的,他们兄弟两人从来都在一起睡。他惺忪地揉着眼睛,拖着鞋子去了哥哥房间。原来哥哥没有回来,直到第二天下午才回家。哥哥告诉他,那个弹琴的女孩,名叫巴。
“她的母亲是妓女,她还有一个弟弟。她母亲姓秋庭,她的吉他是向母亲店里的乐师学的,唱歌,没有人教她。”
护很想知道什么是妓女,后来他知道了——那一定是不怎么好的人。那天晚上,他听到母亲在同哥哥理论,一旁的父亲很无奈,而母亲很伤心;母亲禁止哥哥同那名姑娘来往,但哥哥根本不听。第二天晚上,哥哥在半夜里去了姑娘家门口,同姑娘一起乘车去了东京。他们的冒险在一个星期后结束,母亲气急败坏地对巴姑娘说,不是我们不喜欢你,而是你们在一起不会幸福。
秋庭巴回道:不幸福也是爱的一种。
守同巴还要走,正要转身离去时,护的声音突然响起。护竟然瞒着管家悄悄地跑来了秋庭家门口,他对哥哥喊道:哥哥不要走。
就为这句话,十五夜守又留了下来。
后来护常常想,当时要是哥哥依旧转身离去,那之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此时的十五夜护站在办公室窗前朝外张望,儿子怜人正在办公室的另一个角落里为自己的歌编曲。护走过去问小家伙:“中午要吃什么?”
怜人抬头说,肉。
他将孩子独自留在办公室,自己朝学校外的餐厅走去。今天是入学考试的日子,学院里比平时多出了很多人。护不喜欢与人打交道,也不喜欢出门,他是学校里出了名的怪人。他避开人群,独自进餐厅买了午餐,又独自出来,在三三两两的人群中异常刺眼。自己办公室楼下正有职工张贴着这次考试通过学生的名单,考试和张榜通常间隔两到三个月时间,钢琴系的考生因为人数最多,通常都是最后公布的。他讨厌那群人,只好绕道从琴房那边回去自己的办公室。他在琴房那边碰到了自己今年新招进来的大提琴系的学生苏裴,苏裴看见他后急忙拿出一张纸问他:“攸斯波夫先生,昨天钢琴系第一批名单出来,有一个人拿着这张纸条找你。”
他看了看纸条,随后就知道,那位将任何作曲家都弹成李斯特的少年来了。他微笑着询问了苏裴是否习惯奥地利的生活,语言怎么样?住哪里?
他接着问对方,你怎么会想着将纸条转给我?
“攸斯波夫先生很在意那个本子,你不会轻易撕的。”苏裴笑得有些羞涩:“一定是您很在乎的人。”
护轻声说谢谢,随后告诉苏裴,你有什么困难,就告诉我。
回到办公室时,自己的书桌前已经多了一份今年入学的学生名单,他拿起来看了看,这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对方的姓名。他一边替儿子擦着嘴,一边告诉儿子,过几天,或许会来一位相当有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