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蓝骑士

1、我想我真的不能接受你的爱情

　　学校的后山有一棵树，据书上所钉的铭牌显示，这棵树是樟树，已有大约两百年的历史了。枝繁叶茂，笔直参天。

　　我和林晨发现这棵树是在刚进这所学校的时候。那天傍晚，林晨和一群初中同学去打篮球，我在一旁的双杠上坐着，手里摆弄着那架生日时爸爸送我的富士相机。偶尔对着天空的落日余晖拍一些照片。
　　我看向球场，将镜头对准在带球奔跑的林晨，焦距调好了许久，我的手指贴在快门上，却没有按下去。这是我第一次在镜头里看见林晨，头发微乱。我想，在那一刻，我明白了在《悸动青春》里，嘉树用镜头对准斋藤的心情了。只是，他有勇气记录下那个人的瞬间，而我，却发现镜头背后的那个人似有很陌生，完全与平日里自己所熟知的那个人不同。
　　我的手一直僵在那里，忘记了放下。知道林晨走到我的边上，拍了拍我，我失措间按下了快门，完全反应过来时，我发现镜头里所有记录下的，只有篮网随风摆动的样子，背后的橙黄阳光，淡淡地衬在那里，显出一副很落寂的样子。
　　我从双杠上跳下来，把相机放进书包里。林晨则从他的挎包的最底层翻出一沓照片来，递给我。我接过，从头看到尾，异常兴奋。不单是因为照片拍得特别好，而且十分佩服作者的构思：一颗大树。整组照片里，只有一个物体，只是拍摄的季节不同。
　　“这组照片我是在学校的论坛里找到的，是一个学长在几年前拍的。据说这棵树在学校的后山。”
　　“嗯，那我们去看看？”
　　林晨点点头，转身向后山的方向走去。我手上捏着那组照片，迈开步子向林晨的方向走去。

　　我叫陈曦，和林晨是从小到大的朋友，林晨比我大几个月，所以同为好朋友的双方父母，就要求我要叫林晨哥哥。在我十岁那年，我喜欢上了摄影，常常拿着家中的破相机拍来拍去。而因为相机过于陈旧，拍出的底片常会曝光。每次，我都在阳台上拉出一条线，把弄坏的照片挂在上面。
　　林晨喜欢打篮球，经常和小区里的男生一起在小区的球场里打球。我则跟在他后面，站在球场边，手里拿着冰激凌等他。那些年长些的哥哥总是开玩笑说我是林家的小媳妇。
　　听到这些我很生气，不过林晨一开始只是脸红，后来不做计较，我也不好说些什么。
　　从小开始，我们就在同一所幼儿园、小学、初中。初三那年，城区改造，我们住了十多年的房子要拆了。搬家的前一天晚上，林晨哭得死去活来，林叔叔和林阿姨费了好大劲才把他带走。我拎着我的相机站在楼下，一层一层往上看，然后拿起相机拍下了自家的窗台。
　　我一直使用的是那架旧式傻瓜机。最后，我唯一拍过的自家的照片也曝光了。
　　从暗房里出来，手里拿着那张只有一个小窗户还看得见的照片，我下意识地想要再抓起相机拍过一张，最后才想起来，小区已经拆了好几个星期了。
　　搬家后，我和林晨的家中间隔了一条马路，不在同一个小区，他每个周末都会到我家小区的篮球场打球，和这边的男生混得很熟。我依旧站在球场边上，但已经不再吃着冰激凌了，而是拿着新相机在开始拍，球场边的场景。
　　高中，我们又分到了同一个学校。或者说，我考上了那个学校，而林晨，则因为林叔叔的财大气粗而获得了进入这所学校的机会。

　　“你要试着拍一拍吗？小曦的拍摄技术可一点都不比这个学长的差哦！”站在那棵樟树下，林晨一手撑着树干，一边问我。
　　我摇摇头，说：“没意义。我不想做一些别人已经做得很成功的事情。相比之下，我更希望可以联系上那个学长。我想他的才华不止于此。”
　　“那我去找找看。”林晨扯了扯他的挎包带，说，“我们回家吧！已经不早了。”
　　我点点头，说：“谢谢。”然后同他一起走回家。
　　一路上，林晨在和我讲述他和他的球队的事。我对这些不太感兴趣，又不好惹她不高兴，于是答得很敷衍。有事我会想，为什么林晨对我那么好，而我却没有办法对他好一点呢？这个问题我思考了很久，一直找不到答案。
　　忽然间，我停了下来，伸出手去遮挡夕阳刺入眼睛的光线。瞬间看到条条明暗相间的幻想，如同时光的流逝。我在想，或许时间最珍贵的教会我们的，是解开所有结的方法。千头万绪，终会因一条时间主轴而变得明朗。
　　“怎么了？”林晨停下来，回过头来问我。
　　“没有。”我赶上去，“我只是在想，如果你不对我那么好，我会怎样？”
　　我看到林晨失笑的样子，说：“我也不知道啊！只是从一生下来开始，我妈都一直对我说‘小曦是你妹妹，你要好好对待她’，然后，这种思想对我是根深蒂固了。”
　　“嗯，知道了。”

　　上高中后，课业繁重了很多，我无法再像初中那样优秀。只是每次靠后，站在中游的自己，看着顶端的那些人，我很难有那种一定要赶上去的念头。自己感慨过无数次：堕落了。但依旧只怀有罪恶感，却无半点悔改心。
　　林晨初中的成绩就不怎么好，上高中后就更差了。他很多次在我面前说自己要发奋，要努力，但成绩依旧上不去。之后，他也就放弃了“一定要赶上去”的念头。整天在书堆后面玩他的笔记本电脑。我告诉他，如果他继续玩，我一定把他的电脑给砸了。他一脸无所谓地说砸了就再拿啊！反正自己家就是做这个的，除了电脑什么都不多。
　　“林晨，你就打算一直这样吗？”我和他坐在学校的舞蹈教室里，我们是逃了体育课过来的。二楼的高度并不高，我们顺着水管往上爬，跳进窗子里，然后背靠着墙壁坐下。
　　他回过头来看着我，说：“小曦你知道的，我喜欢打篮球，可我妈说那是不务正业。”
　　我看着他然后别开头，把头抵在墙上，说：“哥，从小到大我都帮你瞒着你妈让你出去打球，出去比赛。可是我的初衷并不是这个。”我觉得自己有些虚伪，自己心里其实和林晨一个样，而我却在这里说教他。
　　“我知道，”他点点头，说“不说这些了，你要找的那个学长我找到了。他现在在我爸的公司里上班，周六我带你去见他。”
　　他告诉我他知道，而不是理解、支持，只是单纯的知道。可是知道以后要怎么做，也只能是他自己的事。我可以劝、可以说，但依然只存在他“知道”的范围之内。
　　“哥。”我闭上眼睛叫他，“林晨。”
　　他没有回答，可我猜测他在看着我。于是我继续往下说：“哥，我好累。我的生活很忙碌，但却很空虚。我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走。其实，我有的时候会想，也行只要自己开心就好，不用去争什么。”
　　我的话讲得语无伦次，林晨也没有回答什么。那天，我们一直在那里呆到了晚上，直到有一个特长生到那里练习时，我们才离开，回到班上，匆匆收了书包，随着晚自习放学的人潮回家了。

　　日子一天天地重复，唯一不同的是林晨学会了抽烟。我一直认为抽烟是那些不良少年和中年大叔的专利，然而不会念书和不良少年是不能画上等号的。所以林晨抽烟时，我总是躲得很远。出不去的，是他身上残余的味道。于是，他不知道是从哪里弄到了另一套校服，抽完烟后换上另一套衣服回家。换下的衣服，他自然有办法让其他人帮他洗好带回来。
　　“哥，我没办法理解你。”我手上摇着相机，坐在他家临街的阳台上。
　　“我也没办法理解我自己。”林晨同样坐在地上，双手撑在身体两侧，“我会戒掉的。过一个星期吧！”
　　“现在戒掉和过一个星期戒掉有区别吗？”我一边拍着街景，一边问他。林晨家阳台外的风景很漂亮，不是喧闹的马路，而是安静的林荫古道。
　　“没有区别。”我看见他笑了笑，“那明天开始就不抽了吧！”
　　我点点头，站起来，双手交叉放在阳台的栏杆上，说：“我以后想去边远地区支教一次。看着那边的学生在我的教导下长大，考大学，成家立业。”
　　“那我就努力赚钱，给你提供经济保障，怎样？”
　　“只要嫂子不会反对就好，毕竟那边的孩子的确需要很多钱来帮他们放眼天下。”我回过身，看着他，“我喜欢用‘天下’而不是‘世界’，因为我觉得‘天下’来的霸气和广阔，比较适合我们这些以为了解的人。”
　　“你想说什么？”
　　“你知道的，林晨。”我盘腿坐下，与他面对面，“很多事情并不是只有表面那么简单，而又有些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深。就像上周末我们见过的那个学长，他已经完全没有了那种才气。和我们的交谈中，相信你也听出来了，他太想成功了，并且为此十分焦虑。他放弃了他热爱的摄影，所有的与他所谓成功无关的东西，他都放弃了。就像他拍的那些树，他拿着电锯一点一点地锯掉自己的枝枝蔓蔓，最后只剩下一根主干。很显然，那并不好看。
　　在我们的一生中，总有太多牵绊着我们的东西。。然而我想趁着我还年轻，没有羁绊的时候，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或许现在谈这个还太早一些，但我认为，如果不好好想想未来的路，那我会失去很多。”
　　“所以？”林晨表情严肃，没有平日里不恭的态度，“所以，其实你是明白我的心意的，不是吗？如果你不愿意接受我，我可以当做你不知道，你没有必要说出来的。喜欢你是我一个人的事，我可以只是单纯地呆在你身边。可是现在呢？我想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
　　林晨是了解我的，我既然会说出来，言下之意，就是让他远离我的生活。他已经讲的那么白了，我反倒不好再说什么了。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或许……你把兄妹之情…我是说，你没有意识到，其实你对我……”
　　还未等林晨说完，我就摇摇头，说：“哥，你知道我最讨厌哪首诗吗？‘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我看到林晨愣了一下，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高二文理分科，林晨选理，我选文。我们隔了一层楼的距离，而且自从那次以后，我们就很少在一起，平时父母出差频繁，倒也看不出什么来。只是林阿姨依然让我去她家吃饭，我没有办法拒绝。所以在林家父母看来，我们没有什么不同。
　　林晨已经开始读书了，虽然成绩依旧不怎么好。我也还是处在中游的位置。少了林晨在身边，那些势利的老师也开始对我爱理不理。我无奈地听着班主任看似苦口婆心的劝说——发奋一些。可我心里清楚地知道，若不是林叔叔背后的关照，我想他连有我这个学生都不知道。毕竟，我成绩不优秀，样貌一般，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才能。
　　接下来的日子每天照旧：吃饭、上课、睡觉。原本晚自习下课后一起回家的我和林晨，也没有再一起走，我总是一放学便收拾好书包走了。
　　“陈曦！”
　　那天，我依旧是敲完钟就打算走人，却听到有人在班门口叫了我一声我的名字。我寻声看去，虽然看不大清楚，但我依然可以确定，我不认识他。但他却好似有些着急。我备好书包走到他面前，看着他。
　　“你是林晨的妹妹吗？”他见我点点头，就继续往下说，“他和人打架，现在在保卫科，你快点过去。”
　　说完，也不看我跟上没，他自己就先向保卫科的方向跑过去。我也来不及想些别的什么，跟着跑着过去。
　　走进保卫科，我看见林晨的额角在渗血，之前顺着脸颊流下的血凝固在那里，蜿蜒缠绵。另一边的那个男生我认识，是我们班上的，他也被打得挺惨的。而且他的父母也来了，趾高气扬地坐在那里。一旁的教导主任也看上去是帮着他们那边的。
　　我走到林晨旁边，对着教导主任说：“老师，我哥哥受伤了。我想带他先去医院里上药，而且也那么晚了，是否明天再追究这件事？”我知道林晨的父母出差去了，我爸爸妈妈也去外地的外婆家了。不过我相信，即使他们都在，林晨也不会把他们叫来的。
　　我没想到，教导主任“啪”地拍了一下桌子，我登时吓了一跳，然后听到他开始破口大骂：“你以为你是谁啊？！敢跟我平起平坐谈条件！像他那样的学生，没有被打死就算是便宜他了！还想去上药？我看直接挂火葬场电话算了！”
　　我还没反应过来，林晨猛地抬起头，指着教导主任说：“你他妈不想下岗就别对我妹大吼大叫！”
　　说完就拉着我离开了保卫科。
　　我忽然想起来，林晨的小姨是市教育局主管人事的。而且身为女强人的她，没有结婚也也自然没有孩子。对林晨视如己出。
　　“哥，我们先去医院吧！你长得那么好看，留了疤可不好了。”
　　虽然这么说，可到底还是留了一条疤。而那次打架的起因，林晨没说，我也没有问。不过一些流言还是传到我的耳朵里，反正各种版本都有，但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我。教导主任到底是调走了，据说是调到了一个小山村里当普通教师，我班上那个和林晨打架的男生也转校走了。
　　生活终归平静。

　　关于高三，我不存有太多的记忆，只有那种昏天暗地的背书、做题。林晨的成绩也从下游升到了中游。高考完后，林叔叔拿了一笔钱，让林晨带我去旅行。
　　我们从北往南走，绕了一圈。先是去了天津码头，到了石家庄、济南、苏州、杭州、武汉、成都、西安、银川、呼伦贝尔，最后回到北京。接着是填志愿，等通知。
　　我填了华东师范大学，录取了。林晨去了南京理工大学，去了那个我们旅行时绕开了的六朝古都。
　　“哥，等毕业以后，我要去西部支教。”我手里捧着好久没拿的相机，站在他家的阳台拍街景。那么久了，这阳台下的风景依然没有变。
　　“你之前有说过。”林晨手里捧着一块西瓜在吃，“我以后会好好赚钱的，然后你支教的学生就会有很多的教学材料了，有很多的书，很多的体育器材。”
　　“哥，其实没有必要的。”真的没有必要，你这样做，只有让我心存愧疚的。你那么喜欢我，而我却什么也不能给你。
　　他看着我，说：“没有什么必要不必要的，反正我家的钱那么多。我这样做，也只是做慈善。再者，给你的工作提供帮助了，有什么不好呢？你不必有什么负担，你既然喊我一声 ‘哥’，我也自然会把你当成妹妹的。”
　　我叹了一口气，看见他额发下那条淡淡的疤。

　　每一年放假回家，林晨都急着到林叔叔的公司里帮忙，美其名曰：社会实践。林阿姨看着这样的林晨，就笑得合不拢嘴，还时不时催促我也去多帮忙。我向来不是个勤劳的人，林阿姨每次提起，林晨就反驳说：“妈，我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小曦是个女孩子，放假在家好好休息就是，不要老催她出去做事。”
　　林阿姨笑嘻嘻地说林晨护着我，不过两三次以后这件事也不再被提起，我也乐得天天窝在家里上上网。我经常在网上号召一些人把自己的旧衣服、旧书籍捐给山区的孩子们，所有的邮费由我负担。林晨知道了以后，便在每次与客户洽谈之后，送上一张宣传资料，希望他们也能做一些事情。
　　林晨告诉我，最让他感动的是一个加拿大人，他得知了这些孩子的难处以后，购买了十万册的中外名著，无偿地赠给了那些贫苦地区的孩子。自然，我平日里替人垫付的邮费，林晨也一并承担。
　　我有时会想，任何一个遇上林晨的女生，都会是幸福的。只是，我太早进入了他的世界，以至于他的目光无法分散到其他人身上，这让我很忐忑。我有时觉得，即使他喜欢上一个男孩子，我都会义无反顾地同他站在一边，可我却依然接受不了他的心意。
　　大四了，我实习的地方是一所省重点高中。高中时代的我成绩并不太好，所有在看到这里恐怖的成绩以后，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有能力做他们的老师。
　　还好，这里的孩子并不是只会读书，否则我想我呆不到实习期满就会落荒而逃。
　　在这期间，林晨来找过我一次，和我同期的一个女生喜欢上了林晨，成天追着我问他的消息。而我不知道为什么，却一点也不想告诉她。因为这件事，那个女生还在背地里说我“假清高”、“想□□”。反正极尽所能来贬低我。为此，那个高中的校长还来找了我一遍，我只能重复一句话：我哥哥有喜欢的人了，我只是不想让她当第三者插足而已。
　　没错，我并没有说谎，林晨的确有喜欢的人了，是我，而我跟他，也不是亲兄妹。当然，这些我都没有告诉他们。没必要不是吗？解释这种东西，了解你的人不需要，不了解你的人更不需要。
　　离开时，板上的那群小朋友们写了一本同学录给我，还邀请我拍了一张全班照，把我加进了他们的班群里，也跟我要了地址，好寄给我。原本，发邮件也可以的，但他们说，在纸上写下的文字有一种生命力，是冰冷的打印字无法代替的，这让我很感动。

　　我去那个山村时，是林晨开着他家的迈巴赫送我去的。所以上到村支书，下到那个小娃娃，都认为我一定在那个呆不长，因为我是皇城里来的大小姐。
　　我也没有计划特定呆的时间，林晨的小姨告诉我，如果哪天想回家了，给她挂个电话，她一纸调令就可以把我调回去。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在这个呆到我不想呆的时候。
　　这个村子很落后很穷，但风景很漂亮。没课的时候我会去山里拍照，再把这些照片发到博客里。那群高中的孩子，嚷着高考完了马上到我这里报道。
　　这里的师资严重匮乏，我一个人教了三门课程：语文、英语、历史。好在也只是初中课程，虽没系统学过，但也应该应付得过来。
　　林晨果然没有食言，我才到这里一个星期，便有一支施工队来建新的教学楼，还建了一个小型图书馆，添置了近十万册的图书。这对这个不足两百人的小学校来说，无疑是飞来的财富。校长和村支书连忙道我家——我来之前林晨花钱建好的一幢复式小洋楼，来拜访我。
　　其实他们应该谢的是林晨。
　　再也没有人说我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他们都期望我可以多留一些时间。因为这里的孩子的确需要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