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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5.59 教宗 THE HIEROPHAN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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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囚牢出来后,安之素只觉得心口猛然一疼,却丝毫不知为何。她一出来,正好碰上了东方商馆所来的人。而此时已经什么都不必说了,因为她看到了墨城方向冲天的火光。
直至此时,她的脸色终于大变:“究竟是怎么回事?裴呢?墨城烧成这样,他不可能不管——”
远方,一只纸雁飞来。纯白的纸与红色的同心结,在黑夜里格外耀眼。
安之素颤抖着手打开信。上面简要地交代了让她将那朵莲花交给穆,还有最后一句话。
——“墨兰非此季。待开时,可与他人共赏。”
这是裴清琅一贯的语气,淡漠无情,可却从不是他会说出的话。
若换做平常的裴清琅,他一定会温柔地答应,并笑着安排好一切,而不该是现在这样,让她与他人共赏。
他人?与谁?除了他,她还拥有谁,会永远站在身后,温柔地包容温柔地守护,连爱情都在退守,都从不求?
安之素现在是从未有过的混乱。她甚至无法分出一点点神智来思考。她无意识地握紧手中的同心结,只觉得胸口疼痛万分,几乎令她窒息。
裴清琅,你究竟在做什么?
再也不顾会不会被人发现身份,安之素发了疯一般地直接展开黑色四翼,向墨城玩命一般地飞去,直到半路上她才想起来自己似乎有法术叫做咫尺天涯,于是在高速时又直接施展法术,到达墨城时因惯性直接撞倒一座建筑。
恍当一声,纷纷落石如雨。跌在建筑的废墟中时,有血顺着她的额头向下流。血光与冲天的火光相混合,模糊了她的全部视野。直至此时,她才能冷静下来一些。
她从未如此失态狼狈过。
从来冷静强大如她,一直认为不能驾驭自己内心是无能和失败的表现。是故,她从不流露软弱,也从不流露悲伤。她在别人眼中,始终是神秘的、高贵的、理智的,在友军眼中她强大可靠,在敌人眼中她无懈可击。
直到如今,她终于明白,自己这份自信与冷静究竟从何而来。
因为无论何时,都有一个人在她身后,默默守护,所以她无惧,所以她自信,因为无论无核,都有一个人,那个人不求不悔。
从废墟中摇摇晃晃站起来,四翼堕天使拖着巨大的羽翼,失神般一步一步沿着街道走去。火光映在她满脸血迹的精致面容上,宛如鬼魅。
现在还在各个火光和废墟中游荡的只有疫病重症患者,纵然裴清琅已死,但是他们自己也已成为传染源,是故不能恢复。凄厉的哭号声和房屋倒塌声还有火烧物体的毕毕剥剥声响在她的身畔,她走过的路程中,一地血滴盛放为火红的花朵。
为什么游荡?她也不知道,只是在盲目地寻找着什么,或许她只是想找一个事情让自己去做,才不至于去思考。
有些人的存在总因不去争夺什么,而让人习以为常,直至近乎冷漠,却忘记了他也会痛苦,也会疲惫,甚至还会离开。
不,他不会离开。
若早一步离开,又怎会有这般的下场?
她盲目地走在这里之中,手中紧紧握着同心结。有落下的木屑砖块砸在身上也毫无所觉。
她突然想起来,四百多年前,她第一次见到他时的场景。
也是在满地红莲业火中,初次醒来的她脑子中一片空白,完全不知自己是谁,现在在哪里。
而那时,也是一个温柔的声音响在她的上方,带着几许压抑的情愫:“终于找到你了。”
她猛然抬头,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东方人。他的身姿清远,一袭青衫描绘墨兰一般身影。
他微笑地俯下身,向她伸出手。
那时的她微眯了眼,冷冷勾起笑容,直觉之下,第一句话竟是:“你喜欢我?”
东方人似是完全没有料到她醒来第一句话竟是这个,着实怔了怔,最后轻轻漾开笑容:“是。”
她方才也只是直觉下的一句话,却没有想到面前的人竟也回答地如此果断。她微微一笑,无端妩媚:“虽然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我总觉得,东方人都比较腼腆和含蓄……”
那人的面色微微浮起红晕,他轻轻别开眼,低声道:“只有这件事情,我希望你能懂。”
她失笑:“难道是之前的我总误解你的含蓄?”
他一怔,她微笑:“是哪些话?说出来,看看现在的我懂不懂。”
东方人沉默了一下,最后轻声道:“还是不要了……”
他的眼神中有着哀伤般的温柔,他轻轻笑了:“重要的是,现在是我先遇到了你。这便足够。”
她从不问他之前的事,倒不是不想知道,而是怕他生活在过去中。
过去的她,是真的不懂东方人的含蓄,还是故意曲解,她已经不想去关心了。
四百年来,她皆生活在他的温柔中,极少有吵架,大部分时间,他们懂得彼此所有未说出口的语言,像是最好的知己。很多爱情,都是最开始的心动到之后的习惯。没有惊天动地,没有猜忌背叛,不管如何平淡,这终究是爱情,而她竟却不懂。
她错将一次心动当□□情,却恍然忘记了,这也许是过去的她在做一次最后的告别。所以在知道不可能,她放弃卡妙,放弃地大度又理性,而在失去他,她几乎失去自己。
人的一生注定会遇到两个人,一个惊艳了时光,一个温柔了岁月。
而惊艳的时光终究会褪去模样,成为泛黄的回忆。而在所有的过去现在未来中,却只有温柔的岁月才能长久陪伴。
而他的离去,失去的又何止是他的生命,也许还有她的全部爱情。
从今往后,再不会有这样的一个人。就算再有这样的一个人,也不会是他。
不知不觉,安之素终于发现,她已泪流满面。
也再不会有一个人,为她擦去眼泪。
映着漫天火光,血红漫天,时间在这场大火中化为灰烬,终究地落下来。
突然,有一个沙哑的声音,在城中回荡。
“薄薄酒,胜独醒。丑丑妇,胜鳏茕。
笙歌鼎沸不须羡,松风满耳自足听。
前遮后拥未必乐,邀月对影堪娱情。
晚食有味可当肉,衡宇无灾胜列屋。
鲁东门外听钟鼓,齐宣堂下状觳。
何如巢林一枝,饮河满腹。
水硙多至三十具,胡椒满贮八百斛。
何如浊酒一杯,弹琴一曲。
子平为富不如贫,子方称贱能骄人。
高明之家鬼可瞰,网射纳税官不嗔。
中山醇醪醉千日,文君远山致消渴。
不如茆柴百钱可一斗,荆钗白头长相守……”
沙哑的声线,支离破碎的曲调,奏在一起,像是一位喁喁独行的老妇,走在时光的回忆里,悲伤莫名。
安之素像是受了蛊惑一般地,慢慢地向声源走去。
那是一个立在破旧小屋旁的一个人。不,或许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从身量上看来,她以前应该是一个曼妙的少女,只可惜,她现在却与那些在街上游荡的重症患者没有什么两样,破碎的皮肤,毁却的面容。见到她来,歌者停下歌谣,慢慢地向她看过来。
安之素几乎已经认不出她来。直到对方向她微微一笑,痛苦扭曲的面容因此显得更加可怖:“是安小姐啊……我是明珠。”
明珠?她隐约记得这个人。那应该是个明媚耀眼的女孩子,因为出色的家世和过人的聪慧而略微有些娇气。
而如今眼前的这个人,全身上下已经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面容筋肉翻滚,完全看不出曾经的美貌。
明珠柔和一笑:“安小姐,我等你很久了……”
她从怀中取出一方帕子,上有些许血迹。她将这个帕子递给安之素,微微一笑:“我已经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了……留下来只为了把这个给你。”
安之素神色一凝,看着明珠握地死紧的手和痛苦扭曲的面容:“你……”
“我是重症患者,和他们应该是一样的。”明珠的左手因剧烈的颤抖而筋肉翻滚的更加厉害,紫色血肉纠缠青色筋骨,鲜血淋漓。她咬牙忍着,颤抖道:“安小姐……我不想带着尊上的东西消失……请为我保留下来……”
安之素猛然一怔。
眼前这个女孩子,早已没了当初的娇气,她冒着生命危险追随她心爱的人来此,因此而满身伤痕,甚至失去了所有。多少人抵不过病症的侵蚀而失去了理智,但她却硬撑了下来,还保留着最后的神智。
她微微偏头,凝视着安之素:“安小姐……你还是这么美丽……”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有些惭愧地笑笑:“我看起来很丑吧?”
“不。”安之素摇了摇头,柔声道:“美丽不在于容貌。”她走上前:“你很美丽。”
明珠惨然一笑道:“谢谢你。不过……我已经不在乎这些了。”她将那方帕子递给了安之素,眼神随即涣散,她发出凄厉的叫喊声,随即,飞奔向火中。
美丽的少女,丑陋的怪物,在那一瞬间,都不再重要了。
安之素静静看着她消失的背影。
最后,她轻轻道:“你是明珠。即使蒙尘,仍是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