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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战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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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虽然才刚到孟冬十月,但由于晋阳的秋冬两季一向比邺都寒冷难熬,加之如今这位皇帝又有气疾之症,所以晋阳宫中的皇帝寝宫——嘉福殿自十月起,就一直银炭不绝,暖热不散。
坐在御座上的高湛因为气疾发作的缘故,即使早在半个时辰前就服了药,但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如雪。
高湛微抬眼睑,望向下首神色莫名的高纬:“你觉得这场战争三个月内会结束吗?”
说来可笑,明明一个时辰前不顾严寒,在东郊信心满满登高誓师的人是高湛。
然而现在他却将这个属实难以回答的问题抛给了他的太子。
不过高纬并没有犹豫,她反而很坚定地摇头:“尽管如今周国的国势已经衰落至此,但周国疆域广大,朝中也尚存不少能臣悍将。有了这两个因素,儿臣认为三个月肯定是不够的。何况北边还有突厥,见我们此番倾国灭周,谁知道他们会不会浑水摸鱼。总而言之,这场战争的变数非常多。”
“既然变数多,那又为什么把陈国排除在外?”“在儿臣看来,陈国参与的可能太小了,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说下去。”“陈顼终不是陈蒨,他谨小慎微的性格,就注定了他只能当一个守成之君。再者天保十二年的那一战肯定也很难让他忘怀。因此我们大齐更应该提防的是北境如饿狼一般永远喂不饱的突厥人!”“所以你才硬要留下咸阳王与十万大军?”
“儿臣只是觉得灭周,六十万足矣。过多的军队,既劳民伤财又为边关平添了一层危险,实乃下策。”高纬淡淡地说道。
高湛闻言,似是感到新奇地上下打量她了一番,随后抛出一句意味不明的话:“看来你皇伯父把你教得委实不错。”
高纬面色丝毫未变,平静地回道:“就算儿臣与皇伯父再亲近,也是您的‘儿子’。”
“好!说得好!你是朕的儿子。。。咳咳!”说至一半,高湛的气息已经有些不稳,同时身体的激动,也再次引发了他本就未完全平息的气疾。
“父皇,您刚刚服了药,还是先休息吧。”高纬敛睑低首,看起来甚是恭敬地说道。
高湛也不作强撑,点了点头,扬声唤来内侍为他更衣。高纬则懂事又识趣地退出了寝宫。
但高纬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在此时于殿外撞见和士开。
和士开一见到她,马上向她作揖行礼。
然而高纬在度过了最初的愕然,却没给和士开留过多的颜面,只是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经过,徒留尴尬的和士开站在原地。
不过行至半路,高纬却突然转头,正好望见和士开被内侍引着步入嘉福殿。
高纬的眼中极快地闪过愠怒与失望之色,同时忍不住咬紧牙根。
可她明白自己这个太子是无法改变皇帝心意的,甚至还需要揣摩父皇心意来保住储位。
所以她最终也只是拂袖而去。
※※※
河清元年十一月初,齐帝诏令段韶、斛律光为左右元帅,命其一起率军六十万,分东西二路向周国进军,正式开启灭周之战。
十二月初,高齐朝廷收到去边关巡视的征西将军斛律羡送来的急报:突厥木扦可汗亲率二十万大军兵临大齐边关重关——青云关城下,似有进犯之意。
由于城中只有五万军队,斛律羡只得暂时据守边关。
皇帝获悉此事,立即命咸阳王斛律金与其孙斛律须达、斛律恒伽以及斛律钟都等三将一同率军十万驰援。
※※※
青云关,钟武堂
斛律金等人围聚一处,皆神色冷峻地盯着墙上硕大的羊皮地势图。
“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近半个月来晋阳连一封军报都为收到?”寂静的大堂里,突然响起一个尚显稚幼的声音。
斛律金等人循声望去,心中登时一惊,赶忙行礼道:“参见太子殿下。”
“免礼。”高纬摘下斗篷帽子,走到地图前,一边观察地图详情,一边说:“咸阳王,你给我说说如今是何情况?”“是。”
原来在斛律金等人到达青云关之初,确实是按最开始的军报所说:连续打了几次胜仗,大挫这次充当先锋的两个突厥小可汗,使得齐军士气大振。
然而在最近一次交锋之时,突厥左翼忽然出现一支约三万人的精骑,且是由木扦可汗亲自统帅。
尽管斛律金当机立断地选择最佳路线撤军,但齐军还是造成了严重的伤亡,迫使齐军不得不改变以攻为守的策略。
而突厥也趁机兵围青云关,并且在阻止了齐军的几次突围后,突厥军威更甚。
待听完了始末后,高纬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异常冷峻。
她看着那幅羊皮图,陡然道:“咸阳王,孤今日进关的时候,发现突厥军因为西侧临河,所以布置的军力相对薄弱,而且似乎已有骄兵之心。”
斛律金闻言,眼眸微转,随即笑道:“总算等到了可能的良机!”
语罢,他立即在羊皮图上挥动木杆,下达命令:“须达、恒伽,尔等二人立刻各自精选一万兵士,以决死之势,攻击南、北二城外的突厥军。至于西城则由丰乐(斛律羡表字)率军两万突围。记住,只要一撕开口子,就马上派出一部分军队沿河引导突厥人追击,剩下的人便趁着这个机会全力冲往晋阳方向,求援的机会就看我们能不能把握了!”
高纬听罢,深以为然,但转念一想后,又道:“如此激烈的战役,只怕会惊动在东城外扎营的突厥大军。”
斛律金眼中精光一闪,拔出腰间环首刀,狠狠地钉在图上东城位置,面容冷然,犹如修罗:“所以我将率领余下军队于东城防守,只要我还活着,突厥人就别想从东城进来!”
※※※
一个时辰后,青云关,东城
望着城下如同泥沙一般的棕甲突厥军,高纬还是不可避免地紧张起来,并不自觉地咬紧了牙。
“殿下,您是储君,您的安全远比青云关重要,请您还是离开城楼吧!”斛律金也看出了未来孙女婿的紧张,于是第三次劝说高纬改变主意。
高纬默默握拳,一字一句道:“正因为孤是储君,我才更不能离开这里。这是我要继承的天下!”
“殿下!您。。。。。。”“我说,你们齐国皇帝老糊涂了吗?居然让一个刚比城墙高的小娃娃来做统帅?就这么迫不及待要给我突厥献城吗?”斛律金仍欲再劝,可一个突兀的声音却打断了他。
高纬循声望去,只见那言语放肆的男人正骑在一匹高挑的突厥马上,以一种非常傲慢的姿势仰视青云关城楼。
高纬观察到男人所穿甲胄虽无华贵装饰,但胯、下骏马却是难得一见的良种,而他的兜鍪上更是镶嵌着三颗红宝石。
高纬猜测:此人在突厥军中身份不低。
“殿下,这是突厥的西乐小可汗,跟他穿着一样黑甲的是续请小可汗,他们正是突厥这次的左右前锋。而在他们中央,身穿赤甲者便是木扦。”斛律金对高纬介绍道。
“西乐,别这么说。我看那小娃娃皮相俊秀,简直跟个小娘子一样。说不准是如韩子高一般的能上战场的娈童呢!”续请长相比西乐更为清秀一些,却不料所说之话更是污秽。
“哦!这就有趣了,我还没碰过男人呢。等攻破了青云关,这小子可是我的!”西乐得意洋洋地笑道。
“当心这小子由猫变成虎,趁你不备,咬死你!”“笑话!我还怕这小子不成?”
而在西乐与续请的交谈过程中,木扦自始至终都未说过一句话。
听着城下越来越不堪的话语,斛律钟都终于忍不住吼道:“放肆,此乃我大齐太子,岂是你们可以侮辱的!”
西乐二人登时愣住,中央的木扦喃喃道:“大齐太子。”
他随即眯眼看向二人:“齐太子是怎么进去的?”“齐人诡计多端。。。肯定是趁着我们松懈时候,溜进去的。”二人忙心虚地辩解。
木扦冷哼一声,不再理会二人,朝着城楼大喊:“你当真是齐太子高纬?”“没错,孤正是高纬。”
“早就听说大齐太子聪慧不凡,今日一见果然足够沉着冷静,当真非池中之物。”
“可汗过奖了。孤想请问可汗,你如今带领大军犯我边境,逼我边关,扰我百姓,到底所为何事?” 说着这话时,高纬的语气逐渐变冷。
“此行目的只为一雪前耻!”“一雪前耻?”
“没错,在你们文宣,孝昭二帝在位,齐军屡次犯我疆域,掳我百姓,逼迫我称臣纳贡,致使我突厥哀鸿遍野,所以本汗才要领军前来雪耻!”
面对这种恶人先告状的说法,高纬并未动怒,只是问道:“那可汗想我大齐如何?”
木扦这次没有回答,而是转而由续请答道:“首先自行打开青云关,后退五百里。随后向我们突厥割地三千里,向我们称臣纳贡,并送几名皇子作为质子,随侍可汗。如此我们才可撤兵。”
“欺人太甚!”斛律钟都大怒,当即举起腰间硬弓,迅速抽箭搭弓,想要射杀续请,但却在最后时刻被高纬摁住了手:“钟都,别冲动。城外的突厥军远多于齐军。”
接着她又对木扦喊道:“没了?”木扦顿时一愣,似是有些难以置信:“你愿意全部接受?”
高纬摇了摇头:“不,孤一个都不会答应的。这些条件应该是由大齐向你们提出才对。”
“什么?你这小子在说什么胡话?!”木扦明显被惹怒了。
高纬见好就收,旋即变了话题:“不如这样吧,我们来打个赌:我们各向对方射一箭,期间双方皆可尽力躲闪。可一旦射中,中箭者就要答应对方提出的条件:我方中箭,放弃青云关;你方中箭,则立刻退兵。可汗觉得如何?”
斛律金大惊,忙道:“殿下不可使孩子气性!“不要说了,孤心意已决。再劝者,军法处置!”
木扦沉吟片刻后,转头说道:“西乐,你上。”“是,可汗。”
西乐驱马向前,气定神闲地仰视高纬:“齐太子,是你先还是我先?”“小可汗先请。”
“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话音未落,迅速从箭筒中抽出了一只羽箭,熟练地拉弓如满月。
“嗖!”一声,羽箭直冲高纬。
高纬身体迅速一转,堪堪躲过了这一箭。
惊魂未定地朝着中箭处看去,发现羽箭竟然深深嵌进了石墙,足见射箭者力道之大。
“殿下小心!”但还没等她松口气,身边就传来斛律钟都的惊呼声,随后就被人大力推开。
“钟都!”
“须达!赶快传医师!”高纬喊道。“是。”“快把须达扶下去!”斛律金说道。
斛律恒伽与斛律钟都立刻把已经头冒冷汗的斛律须达搀扶了下去。
“啊!”望着齐人一团混乱,射箭偷袭的续请还未露出得意的神情,就被一记突然而至的马鞭狠狠打落马下。
“。。。可汗。。。”续请那份因剧痛而升起的怒气还未爆发就被木扦愠怒的眼神吓得完全压了下去。
木扦坐在马上,手中紧握的马鞭尾部悬在续请脑袋上,异常愤怒地斥道:“偷袭暗算,这该我们突厥男儿做的事吗?!”
“可汗,续请只是。。。”“还有你!”企图插言缓和木扦情绪的西乐还未说完,就被木扦粗暴打断。
“如若不是和你事先约好的,他能这么精准地找这个机会偷袭?!你们真是玷污了我们突厥的血统!”
“啪!”话音未落,一记狠厉的马鞭就抽到了西乐身上,力道之大,竟将西乐这般的魁梧大汉直接仰面打落马下。
“木扦!”突如其来的喊声如同一道惊雷径直由高处劈向木扦。
木扦愕然望去,看到的是举着硬弓,一脸冷怒的斛律金,以及破空而来的一支利箭。
原来在木扦斥责西乐、续请二人时,城墙上的高纬趁机示意斛律金弯弓搭箭射向西乐。
高纬盯着城楼下错愕的突厥人,双眸一眯,自己也迅速弯弓射向木扦的方向。
或许真是天佑高齐。突厥大军中很快就传来吼叫声:“快传军医!西乐小可汗和可汗中箭了!快传军医!”
“什么!”续请震惊地望着被侍卫快速搬走木扦和西乐,随后又抬头见到震天欢呼的齐军。
愤怒立时装满了他的胸腔,他当即拿起一支铁箭,双眼猩红地弯弓向高纬射去。
高纬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铁箭冲向自己,身体僵硬得一步都移不动。
若不是在最后时刻一名齐军冲过来挡在她面前,那支铁箭只怕会将高纬钉在城墙之上。
“殿下!快传军医!”这是高纬昏倒之前,听到的最后的声音。
※※※
高纬慢慢睁开眼睛,在本能的驱使下本想坐起身子,却被肩头尖锐的疼痛,止住了动作。
“嘎吱”木门开启,一名少年侍女端着药碗走了进来。
看到高纬醒来,她惊喜叫道:“殿下醒了!奴婢立刻去告诉咸阳王!”
约莫一刻后
“咸阳王,如今情势如何?”喝完药的高纬靠着大迎枕,面色看起来十分虚弱。
斛律金禀报道:“回太子,我们的人已经突围出去了,现在应该在去晋阳的路上。”
高纬闻言,眼眸微转,又问道:“那么突厥那里呢?”
“突厥军中已于前日传出西乐小可汗的讣告,可汗木扦也还在昏迷之中,故而突厥军中大事现在全部暂由续请一人负责。”
“孤知道了,对了,须达怎么样了?”“幸好医治及时,不然右手就废了,现在正在房中养伤。”斛律恒伽回道。
高纬点点头,复又看向斛律金:“咸阳王可想好了破敌之策?”“请殿下安心,相应的破敌之策臣已与众将商议妥当,定叫突厥经此一役,对大齐俯首称臣!”
高纬闻之,并没有继续详细询问,而是问道:“对了,恒伽,那个替我挡箭的兵士怎么样了?”
斛律恒伽犹豫道:“那兵士当场便死了,但他临终时说:‘能替太子挡箭,虽死犹荣。”
高纬藏在锦被下的手一下子握成了拳,沉默了一会儿后,她抬头对斛律恒伽吩咐道:“将他风光大葬了吧,照顾好他的遗孤,并每年从东宫内库中取出一百两金作为给遗孤的补偿。”“是。”
待到斛律金等人走后,高纬忽然朝着小侍女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奴婢画书。”
“画书?还挺有意思的。谁取得?”“王府中二小姐取得。”“阿雨?原来你是咸阳王府的。”想起那个似乎永远充满活力的女孩,高纬不自觉地露出淡淡笑意。
“是的,奴婢原来是一直伺候咸阳王的,因殿下受伤了,便来伺候殿下了。”“原来如此,孤累了,要睡了。”一听画书并非是伺候过斛律雨的,高纬对她的兴趣瞬间消失殆尽,神情冷淡地示意她扶自己躺下安寝。
“是。”画书惴惴不安地扶着高纬躺下,担心是否是自己的哪个细节惹恼了这位殿下。
※※
河清二年,元月初五,齐军将帅射杀突厥西乐小可汗及重伤木扦可汗,齐军士气为之大振。
元月初十,清醒后的木扦可汗听闻西乐死讯,折箭立誓为西乐复仇。
元月十八日,安西将军斛律羡夜袭突厥军营,火烧军营上百,木扦怒不可遏,亲自带兵追击至青云关城下。
当突厥兵疑惑城下无齐兵之际,城门突然大开,上千匹浑身画着狼图腾的军马跑出,并且马尾皆被点燃。
大量突厥兵还未从陡然看这一幕的震惊中缓过神,已被狂躁的军马踩于蹄下。
其后,城内又涌出上万脸上画着野狼图案的齐兵,更是将突厥兵吓得不知所措,只能被齐兵屠杀。
与此同时,高齐河南王高孝瑜统率的齐援军也从突厥军身后冒出。
当即,与城内齐军一起对突厥军进行合围屠杀。
这一战,高齐大获全胜,木扦可汗重伤落马坠地,幸由贴身侍卫拼死护送回王庭、
二月初六,武成帝遣使突厥,逼迫突厥向高齐割地两千里,向齐称臣,送交质子,并且下令岁贡加倍。
突厥因此战而元气大伤,致使国势迅速衰落,只得被迫接受。
二月十五日,灭周的四路大军聚于长安城下,宇文护坚决不降,齐军只得围城。
三月初五,木扦重伤病逝,木扦诸子为争汗位,致使突厥王庭内斗不断。
三月初十,长安城粮绝,百姓易子而食。十二日,百姓涌至皇城外,要求宇文护降齐,宇文护不得已,急调禁军驱赶百姓。
十六日,周宫粮绝,无可奈何之下,宇文护只得递交降书,齐军进城,分发粮食。
随后,齐军入宫,却见宇文皇族男子皆已自尽,便是孩童也不例外,只余满宫女眷。
齐军感其壮烈,将其全部葬入宇文泰成陵,宇文周国自此灭亡。
五月二十五日,木扦可汗四子速不图诛杀众兄弟,登可汗位,自称都齐可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