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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初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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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苗萌打发走后,我早已睡意全无。眼见天色尚早,离夕食还有些时候,便哼着小曲,提了浣桶去井边涤衣。
我娘年事已高,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家中又无别的女眷、侍婢,是故多年以来,浣纱涤衣、庖厨砍伐的重任,便都由我自个儿亲自操持去了。仅偶尔公干、战伐、万不得已时,才会嘱托族里的几位婶婶、嫂嫂帮忙照看一、二。
要说我这人不是特别勤劳,却特别喜净。一套衣衫挂身上十天半个月不洗不刷,就会浑身难受、极不舒坦。这也许同我年少时偏好身着白衣、欲求出尘,密切相关。虽说这尘是没能出成,不过习惯倒是养下了。
要知这年头成匹的衣衫可是奢侈货儿。虽然我身为郡掾,每年食百石俸禄不止,但即便如此,也置不起几套衣衫。更何况,我还须得分出钱财去资养一群成日无所事事的门客、流民,哪有余钱替衣?是故能够穿得见人的,大抵也就这么三、两件。所以想要洁身自好、白衣翩然,便只有时时换洗一途可取了。
此刻天高气爽,井水清冽,有一地树荫斑斓,碎金灿灿。我卷上袖子,涤起衣衫,心情莫名地畅快了许多。汲水的时候,还不忘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扎在井缘边上的星星杂草。见我独自坐在井边,务家事,娘拄起拐杖踱到我的身边,轻声问讯道:“异儿,适才苗姑娘来同你说了些什么?是不是你爹又让她捎口信儿过来了?”
自爹、及弟弟死了以后,娘便时常如此。她的记忆还逗留在十余年之前,我们家最为窘困的那段岁月里。不过我早已习以为常了,当即柔和一笑,随口敷衍道:“嗯。爹在宛城里谋了份差事,说是过些日子便会来接我们过去同住。”
宛城是她的娘家,也是她心心念念记挂着要回的故乡。所以每逢这时,我总会拿这些话来慰藉她、搪塞她。大抵也只有在她面前,我才会收敛起轻佻不羁、随性恣意的性子。
一时间,娘的眼里好似有泪花闪烁。她重重地点了点头,欣喜地说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你的叔叔、婶子们虽然口头上不曾多言,但我心底里其实清楚,他们向来将我们母子视作累赘,巴不得我们早些离开。”
“若不是郡守大人对你另眼相加,指不定我们母子俩早就被他们扫地出门了……罢了,罢了,你看我这老婆子尽提这些作甚?好在你爹爹这会儿总算是来了准信儿,咱娘俩儿也不用再过这寄人篱下的生活了。是时候该回去了、该回去了。回去看看你爹,看看你弟弟……”
其实爹和末弟的坟冢就在父城城外的野地里,只是她早已记不得了。听她说的这番疯言疯语,我瞧着井水,蓦然出神:该回去了?是离开这深井般的父城、回去宛城?还是离开这将倾的新莽、回去旧汉?……
“该回去了么?”我嘴里喃喃着,脑海中却不禁回忆起了适才同苗萌的那番对话,“娘,说不定我们很快就能回去了。”我仰着天,出神地咕哝道。一缕阳光自叶缝里漏下,刺得人眼眸生疼、酸涩。
娘想了想,忽然有些坐立了起来。她在原处踌躇了好一会儿,匆匆忙忙回去里屋,不分由说地收拾起了行装。一件件、一样样,挨着个儿、依着次儿,井井有条地纳入了布囊。一眼望去,尽是些早已派不上用场的杂碎玩意儿,不过她却始终舍不得丢弃。
我不由地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怔怔地凝望着她的背影——从前这些话儿我也时常对她说起,却从不曾见她如此较过真。莫非这一回真是有什么预兆,不成?
就在我懒得继续思考,重又开始涤衣时,一阵呼哨声起,瞥眼看去,居然是我的堂兄冯孝正一脸木讷,四平八稳地蹲坐在我家的围墙上头。一只手里还死拽着我的爱鸟、玄女,瞧他的神情,就好像是拎着今个儿的晚餐一样。
“我说你们一个个为啥都不走正门?你这样,苗萌这样,就连铫期也喜欢这样……当我砌个墙很容易,是么?”我叹了口气,抬头看了一眼黑漆漆的墙头,无可奈何地抱怨道,“是不是玄女又给你惹麻烦了?”
“总有一天,我要把这只臭乌鸦给炖汤煮了。”冯孝面无表情地说完,一把将损了毛的玄女朝我脸上丢来。我急忙扔下洗到一半的衣衫,伸手接住了正扑腾不已、“桀桀”乱叫的玄女。
正像冯孝所说的那样,玄女的确是只其貌不扬、毫无特异之处的红眼乌鸦。一身羽毛污七八糟不提,还总是给我惹事生非,偷食肉糜。不过好歹它也是我一手养大的。见着如今遭人欺凌的模样儿,我多少有些于心不忍。
“还好大哥下手不重,养个几天大抵就能重飞了。不过这一回,你总算该学乖了吧?”我摸了摸玄女的翅根,一脸惋惜地扶它立上了自个儿的肩头。不过这臭鸟却不知领情,狠狠地啄了啄我的手背,又发出了一声难听的怪叫。也不知是不是饿得发了荒。
“冯异,大事。”
一听冯孝如此说道,我蓦然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顿时舍了玄女,情不自禁地眯起了双眼。
要知我堂兄这人平日里和郡守老爷子、主薄诸人走得极近,熟知朝中的大、小事务。虽说至今仍是白身,但前些年曾去长安求过学,交游广泛,声名远播。就凭着这一点便可断言,只要他有出仕之心,必定会前途无量!
更何况,冯孝本人素来吝于言辞。他说“大事”,不用多想也知必不等闲。
“大司徒王寻大人,昆阳落败,持符来投!”他沉声念道。
来得好快!我在心里暗叹了一声,挑了挑眉急道:“他带了多少人来?”
“七十多骑,正在城下叫门。此刻苗萌在上头应付。她瞧形势不对,叫我速来寻你。”冯孝言简意赅道。
“莫非是后头还有追兵?”先前我已与她说定了不纳王师,此刻传来这话,想必是出了什么变故。
“有。探子回报,追兵距此大约还有二十多里。数乘,两、三千人附近。”冯孝说完一言不发地看向了我。木讷的神色里透出丝丝的凝重。我直觉他的目光里饱含着莫名的深意。
两、三千人?二十多里?一、二个时辰后赶及?那不是恰好正逢日暮时分?……我稍一转念,忍不住轻佻一笑,冷言道:“好,我这就去会会那、大司徒王寻……我倒是要瞧瞧他到底有些什么能耐能,能占上这三公之位!”
说罢我立时回屋收拾了我的爱弓日曜、月噬,带上我的爱鸟、玄女,踏出了院门。临行前,还不忘哄了哄神智模糊的老娘,将她交托给冯孝照料后,这才步履匆匆地赶去父城正门。
我到的时候日头已然西斜。城长苗萌,与一脸浩气、虎背熊腰的曹掾铫期正指挥着箭楼上的弓兵,与城下、自昆阳流亡而来的新朝贵戚们陷入了对峙。他俩一见我到来,顿时松了大气。不分由说便将我推上了城头。
苗萌冲我挤了挤眼,示意我往下头瞧去。我顺着她的视线,一眼就瞥见了凸在阵前的一骑人马——马是好马,万里挑一、矫健神骏;人是佳人,器宇轩昂、整军而待。只可惜败军溃兵间,那马力道尽失、脚蹄打颤;那人丢盔弃甲、蓬头垢面,甚至叫人瞧不清他的五官长相……唯有一袭深色的挡氅,在风中猎猎作响。
这一人一马,衬着血红、金灿的夕阳,伫立城下,如梦似幻。一瞬间,我不禁有些晃神。
“那虎符好像是真的……”一旁的苗萌欲言又止道。我知道她并非畏惧对方手里的兵符,而是被那人的浑身上下所散发出的凌厉气势所震慑——的确像是久居上位之人。若是就此直言回拒,怕是吃不了好果子——她是这么向我暗示的。
我撇了撇嘴,肆无忌惮地眯起眼在那人的周身上下打量了起来。对于我无礼窥探,他似有一瞬间的怔忡,但污垢底下的一双明眸却坦然、从容,好似能够涵盖天地、收纳寰宇。宽阔、深邃得令我想起了树叶缝儿里透出的那抹蔚蓝色的天,纯粹、清爽,不掺杂色。
“端的是样貌堂堂、玉树临风……来者莫非就是声名远播、战无败记的大司徒王寻、王大人?”我定了定神,朝着他狡黠一笑。扶着弓箭,漫不经心地行了半个似是非是的揖礼。
“正是!反贼踞后,还城令、城长请速启城门!”他毫不犹豫地出声喊道。义正辞严,似有王侯之气。回音荡在城头、城下,将那嗓音衬得越发清冽、沉着,好似是北地的胡笳一般。
这人就是自皇族宗亲出身的大司徒王寻?真正的王寻此刻还能如此理直气壮?……我忍不住轻佻一笑,一脚踏上城石,拉开月噬,劈手就朝那人射出一箭!
羽箭破空、乘风,去势极快,犹如陨星落石般在众目睽睽之下划出了一道优美的弧线,直指“王寻”的颜面而去!周遭的门吏、骑将惊呼连连,但那“王寻”却似是浑然不觉一般,忽然抬起头朝着我淡淡一笑。
眼见箭镞飞至,他既不格挡、亦不回避,甚至连眼皮儿都未曾多眨一下,好似吃定了我不会取他性命一样。这般悠然、平静的神情直叫我懊恼、不快,我无奈地咬了咬牙,只得眯起左眼,换上日曜射出一支疾箭,不偏不倚撞飞了先前的那支月噬。
两羽长箭兀自折在他的马前,不多不少、刚好一尺二寸,天子镇圭、周礼之数。
“好箭法!”那人直到这时才低呼了一声。再看向我时,眼底里竟满是玩味,炽热异常!
“王大人,好胆色!”我也不禁由衷地赞叹道,悄悄收敛起了一脸的轻佻。
“不过下官奉命监守此城,只闻王师剿匪,不闻王师退败。是故,符不能开,节不能降,眼见流寇将至,暮色已近,下官众人还当固守城池,不敢懈怠。所以只能有请王大人回营、执任!莫要再为难我等小吏了。”我说着扬起了一抹不咸不淡的媚笑,冠冕堂皇地打着官腔将他们拒在了门外。
“大胆!大司徒乃三公之一,尽掌天下之兵,岂有不御之师!区区郡掾休得妄言,还不速速启门?”话音未落,他的手底下便跃出几人,冲着我大声喝斥了起来。我慵懒一笑,并不作答。其实言尽于此,根本就没有继续交涉的必要了。
“便是真的大司徒王寻大人亲到此间,我也没有打算开门迎奉!何况是个区区的冒牌货色?”见他们说得兴起,我随口道了一句。谁料此言一出,众皆是大震。那“王寻”投向我的目光,蓦然多出了几许深长。
“若是、我要强入呢?”那人并不否认,浅浅一笑,壮怀激烈。落日映在他那满是污垢的侧脸上,反射出一层淡淡的光晕。这边瞧来当真似有天人之姿。
我轻佻一笑,搭上羽箭、拉满月噬。
银铁斑斓,一时刺得人睁不开眼。
“虽说我这人怜香惜玉得紧,不过此刻职责在身情非得已,怕是要叫美人儿失望了……人道是日曜落马,月噬射人,王大人若有兴致,不妨亲自来试试这双长弓的威能!”
得我号令,候在城楼上的数百守卒飞快持满了弓弦。一时剑拔弩张,气氛极紧。就连玄女似也感受到了这股子异样,扯起沙喉尖叫了几声。
父城的守军虽不见多,但实打实算一、两千人总归不止。占据险要、以城作屏,纵使那三千追兵即刻赶至,也未必能在我手下讨得什么便宜。更何况是这区区数十骑人马。
那“王寻”见势不妙,只得勒马、后撤。他退了几丈,又似有些不甘,突然转头,朗声问道:“你是何人?留下名姓!”
“此郡郡掾、冯异!”
“好!好个冯异!有朝一日,我必生擒于你。”他信誓旦旦地说完,领着人马便扬长而去了。
“生擒于我?”我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忍不住讥笑道,“能落入如此佳人之手,也算得是我冯异三生有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