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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苗萌 ...

  •   “冯异!你到底要在树杈上睡到什么时候!”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吼将我从睡梦中震醒。我尤在梦中时,迷迷糊糊地伸手捞住了一大把劈面砸来的暗器。摇摇晃晃凑到眼皮子底下一瞧,原是一堆无棱无角的铜钱。

      我盯着那些五株铜板失神片刻,侧仰着头思索了好一会儿,随即一个不剩、尽数兜进了怀里,然后又安安稳稳地阖上了眼。

      “冯异,你给我醒醒!出大事了!”银杏树下传来了一句又好气、又好笑的喊叫声。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剧烈的抖动。我一个激灵,急忙蹬住树杈,生生地稳下了身形,脑海里方才清醒了许多。但眼皮却仍像是灌了铅般的沉重,睁也睁不开。

      “豆芽,怎么是你?”我勉强半睁开一只眼睛,瞥了一眼树下,懒洋洋地出声问道。说话间忍不住连打了好几个哈欠。要知这天气一热,人便经不住地想睡。就算是我,也不例外。

      下头这只张牙舞爪的小豆芽儿是我顶头上司的独生爱女,苗萌。两年前,她仗着自个儿会些武艺,又有个做郡守的爹爹,竟肆无忌惮地易钗而弁,问她老爸讨了个父城城长的职位,硬是凑到这儿,与我共事,甘做我的手下部属。

      鬼才瞧不出她那点儿不痛不痒的小心思儿,不过我这人偏生不解风情得很,对自个儿主动投怀送抱的女人没什么兴趣。更何况她还是郡守的独生爱女。一旦娶回,势必麻烦不断。是故我总对苗萌冷嘲热讽,好叫她知难而退——虽说这豆芽儿除了身材矮小、不合我口味之外,平心而论,其实还算生得眉清目秀、样貌不差,好说歹说也是我们颍川地界上的一枝鲜花了。

      照理来说,姑娘家有钱、有势,生得又漂亮,必定是不缺婆家的,但这丫头却像是铁了心般,黏了我整整三年,当真叫我头疼不已。

      “死丫头,也不瞧瞧我整个儿上午都在场间练兵。到底出了什么事,要扰我清梦?……莫非是你这棵豆芽菜,终于寻到婆家了不成?”我伸了个懒腰,醒了醒神,随口调侃道,“掐指算算,都快二十的人了,及笄四年不止,至今还没出嫁,也不怕被街坊邻居笑话了去。寻常女子像你这般年岁,怕是早已儿女绕膝了吧。”

      “你也不比我好到哪儿去。家里平白无故养了这么多只吃闲饭、从不干活的食客杂人,估摸早就穷得连媳妇儿也娶不上了罢?”苗萌闻言面上一寒,却没有像往常那样耍起大小姐脾气,同我抬杠、斗嘴。她只随口敷衍了一句,便一脸凝重地冲我说道:“冯异,咱不诚欺你,真是大事!刚才探子回报,王邑、严尤所领的百万王师,数日前在昆阳吃了败仗!”

      “败仗?他们吃了不少败仗了吧?”我撇了撇嘴,不以为然道,“大司空王邑宝刀已老、无胆求进,大司徒王寻束手难前、满腹顾忌……这王师里头除了纳言将军严尤还算有些能耐之外,其余人等在我看来,皆不足为道。便是吃些败仗,也不稀罕!”

      “但这一回他们在与绿林军的对阵之中、全军覆没!冯异,你知道么,是全军覆没!当今圣上倾举国之力,征调平乱的百万雄师,竟在昆阳一役中全军覆没了!听说上将之中仅有王邑、严尤数人幸存逃脱,其余众人都还下落不明,也不知道他们的残部如今身在何方!”

      突闻此言,我顿时睡意全失,毫无形象地从一人多高的银杏树梢上一头栽了下来。苗萌惊呼了一声,赶忙上前来扶。我却推开她的手臂,席地踞坐,怔怔地抬头、仰望,瞧着满目的苍穹,莫名出神:枝杈儿的缝隙里有一片蔚蓝色的天。六月的阳光从其中零碎漏下,如麦浪、金箔般耀眼得叫人无法直视。

      “当日歌曰:百万之师,所过当灭,今屠此城,喋血而进,前歌后舞,岂不快耶……整军如此,自秦汉以来,自古未有。谁道竟会落得如此凄凉收场?想来这是朝廷最后的底牌了……此役过后,王莽这棵大树,八成是要倾覆了。”

      (按:王莽的军队虽然号百万,但实际是夸大之词。除却后勤、补给等,据考证昆阳一战,王师的真实战力约摸在三十、四十万左右。而绿林一方的兵力约为九千至两万。不过即便如此,这一战也是中国历史上实力悬殊最大的战役之一。)

      我一手撑地,一手遮阳,举着头喃喃自语道:“豆芽,我看我们也该早作打算、重投明主了。也不知天子播越,谁人可附。”

      苗萌似乎被我大逆不道的言论唬住了。立在侧旁一声不吭。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似鼓足勇气般,斟酌言辞,对我说道:“冯异,其实有个事儿你大约还不知道……据说这一战,绿林那头仅出了一万余人。”

      “……什么?一万余人?”我以为我的耳朵出了差错。

      “你没听错。绿林军以一万余众,力敌百万王师,大获全胜。”苗萌无奈一笑,信誓旦旦地沉声说道,“我初始也不尽信,不过事实似乎就是如此。几方驿信的说辞如出一辙,我们派去的人马传回的消息也与之相类。”

      苗萌这丫头虽然脾气不小,不过办事还算周详,决计不会在这种问题上摆出乌龙。我稍一思忖,便直觉得自个儿的声音卡在了喉口、舌尖,怎生也吐不清晰:“竟是以一挡百,大获全胜?……这领军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言语之间我抑不住丝丝的颤动,直到这时方才发现素来不喜功利的自己,这会儿竟会如此兴奋、如此失态!口干舌燥得好似一腔热血将要沸腾:要知纵使是当年牧野、柏举,巨鹿、彭城也远不及此战……莫非这惶惶乱世,又要诞生新的军神了不成?好久都没有遇到这么有趣的人了。我不禁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苗萌满腹诧异地瞄了我一眼,长叹一息,自袖底里取出几枚竹牒,递到了我的手中。

      “在昆阳城内坚守的是绿林贼军的王凤、王常诸人,占下宛城、扭转败局的是舂陵汉兵的刘縯,伏作内应、开城乞降的是棘阳县长岑彭……”我逐字逐句叨念着驿马传来的战报,禁不住轻轻摇起了头,“这些人虽说都不是池中之物,但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异之处。”

      谁道就在这时,竹牒上一个陌生的名姓突然闯入了我的眼帘。我便像是着了魔一般,死死地被它牵引、定神,怎生也挪不开视线。

      “这破围求援,率领三千死士奇袭王师、以致大军溃散的刘秀,又是何人!”

      “你说的是刘秀、刘文叔?他并未在昆阳一战被绿林诸人大表功勋。据说此人年二十有九,乃是长沙定王刘发的后人,舂陵汉军刘縯的三弟。以前在乡里时是靠稼穑、贩谷为生的。早年曾在长安游学。师从庐江许子威,略通《尚书》。听说初阵杀敌时,骑的还是家中从耕、理田的青牛……”

      苗萌有些奇怪地瞥了我一眼,翻开简册,在我耳边絮絮叨叨地介绍了起来。身为郡守爱女,她的消息远比我灵通许多。

      (按:现在大多数的观点认为刘秀曾是新莽时期的太学生,是历代开国皇帝中难得一见的高学历,但事实上《后汉书》、《东观汉记》等著作都未尝提及太学一事。而范晔对他读书成绩的评价也是略通。略通、略通,差强人意,或者说根本就是狗屁不通。由此可见,他仅是游学长安,而非传统所谓的求学太学。)

      但我此刻却无心细听,全副的心神都落在了那区区几个字的战报之上:王邑、王寻各自为战,所部营区各怀鬼胎,要从中觅得破绽一举破敌兴许不难,但哀师为用、领率死士却是难上加难!且不论以一挡百需得何等胆魄,便是纠集人心、殊死前驱就不是常人所能做到的……这刘秀,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物!

      脑海中断断续续的就只剩下了“刘秀”、“刘秀”这两个字:刘秀,班行秀出,不荣而实,内敛韬光,锦绣其中……这名字当真取得妙极!

      “豆芽,你觉得刘秀这人如何?”我一把捞过她念到一半的竹牒,就地翻看了起来。

      苗萌怎会听不懂我的言下之意,她皱了皱眉,轻声试探道:“虽说这刘秀不容小觑、擅用奇兵,但怎么说统帅舂陵汉军的都是他的兄长,刘縯。自古长幼有序、主次有别,我们纵使要投,也该投那刘縯才对罢?”

      我妖冶一笑,懒洋洋地摇头驳斥道:“丫头,木秀风摧、功高盖主的道理,你不会不懂吧?我看这刘縯,锋芒过甚、眼高于顶,便是不死在朝廷之手,也委实难逃绿林内斗。若去投他,形同寻死。决计非明智之举。”

      “那你的意思是、我们去投刘秀?”

      我还是摇了摇头,丢下竹牒,背往树杆上一靠,随口地问道:“豆芽,平心而论,你觉得我冯异与刘秀相比,孰强、孰弱?”

      苗萌“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满面含嗔地打趣道:“我这辈子见多了不要脸的,却从没见过像你这般不要脸的!人家刘秀好歹也在昆阳一战之中领过大军,立下大功,你说你这区区郡掾、所部不过数千,拿什么同他相提并论?”

      我眯起眼、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谁知她却突然正色道:“不过话虽如此,你这人平日里虽然是块朽木、烂木,为人轻佻、肆意随性,不过一旦较起真来,就决计不会逊色于人!便是那刘秀,也未必及得上你。”

      她说这话时,投注在我身上的目光近乎炽热。我只好别过脸去,悻悻地假装什么也没有看到。随手拔了根野草,咬住茎叶,漫不经心地置在口里咀嚼了起来。

      “你倒是比我自个儿还有信心。”

      她冷哼了一声,不愿与我多言。我没来由地碰了一鼻子的灰,心情自然也不大舒爽。有些话,便重又吞回了肚腩。

      “莫非你当真觉得这刘秀会是你的明主?”她见我不语,过了半晌,忽然讪讪问道。

      我伸手指了指那片读一半儿的竹简,促狭地调侃她道:“你瞧这探子写的:刘秀其人,容姿秀美,风华怡人,虽不及其兄刘縯玉树临风、丰神俊朗,但胜至今尚未婚配……怎样,心动了没有?璧人如斯,不啻是千载难逢的佳婿!”

      苗萌似是忍无可忍,跺了跺脚,恨恨道:“既是佳婿如此,那为何你自个儿不去嫁他!”这丫头随了我两年当真是愈发牙尖、嘴利了。罢了,罢了,都是我督导不利,管教无方。我无趣地摸了摸鼻子,懒得与她继续争辩。

      “行了,豆芽,夕食过后替我去把铫期、冯孝、叔寿、段建、左隆那几人一并找来。我们几个哥们要好好商议、商议。”

      “至于你么,这几天里戒严全城,起吊桥、闭城门,布守军于二道城郭处……记得莫放一个生人入内。要知昆阳毗邻颍川,离我们父城也不算太远。想必从战场奔命、往洛而去的流军、追兵不日就会来到此间。”

      “是。”苗萌一口应承了,但她随即又露出了少许的迷惑,“……就连王师也不受纳?”

      “不纳。败寇尤甚流贼,一旦入城必行烧杀抢掠之事。我不能为了谋官、畏强,以乡亲、父老的性命作注。”我毫不犹豫地一口回道。她点头应诺,刚要抽身,我又急忙将她叫住,斟酌了半晌,低声道,“对了,记得给你爹也捎个信儿去……就说,郡守大人的知遇之恩,我冯异感激不尽!”

      苗萌蓦然一怔。她沉默了片刻,随即咬着嘴唇,一脸毅然决然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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