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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偏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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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那几日,我没和刘秀打照过面儿。因为我正忙着为自个儿,为家里的食客、亲眷,为父城的乡亲铺设后路,而他也正被宛城的明争暗斗搅得焦头烂额、无暇他顾。整日窝在军寨里头,不知在捣鼓些什么。
苗萌的爹爹、予我有知遇之恩的那个曾担任过郡守的老爷子最终也没能安然逃回父城。说是一路上遇着流兵、匪贼受了惊吓,在长安往来的官道上一病不起,未到父城便已一命呜呼了。那一日,当他的棺椁被族人抬回城时,苗萌、铫期他们同一干城吏一起哭得稀里哗啦,但我却在其中嗅出了一丝不寻常的意味儿。只因这棺椁的礼制、重量似乎不大符合常理。以老爷子平日里如此挑剔、难缠的个性,我很难想象他会在死生这种头等大事上马虎至此。
于是那一日我说动苗萌,趁着夜黑风高、偷偷摸摸潜入灵堂,撬了那具棺木。烛火摇曳中,果然见着了满满一棺金银玉器、绫罗绸缎——至于尸身,自然是没有地方再能塞下了。我俩倒吸了一口冷气,摸索了好半天,也没找到半点儿有用的线索,只在棺材的内壁上看见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小儿郎,努力!”瞧那笔迹,的确是出自郡守老爷子无疑。
一时间,我与苗萌面面相觑。也不知郡守老爷子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只得随手挑了几样细细揣摩。不过知道阿爹可能没事后,苗萌的脸色明显缓和了不少。红肿的双眼里也凭添了几分神采。
“无论如何知道爹爹还活着就好……不过看起来,这些钱帛似乎都是爹爹留给你的。”她嘀咕了半晌,突然莫名地朝我翻了个没甚好气的白眼。
“给我的?”
“莫非我爹会叫自个儿的女儿‘小儿郎’不成?”苗萌气鼓鼓地嘟囔着打断道,一双杏眼瞪得老大,“再说了,我又没兄弟姊妹。一干嫡系亲族都不在父城……他若不是给你的,还会给谁?”
“豆芽,这难道是、你的嫁妆不成?”我忍不住调笑道。心里却有些捉摸不定:若说是嫁妆,这点钱帛似乎多得有些过分。只看这些金银、玉器的成色,像极了汉陵、皇家之物。若论其价值,怕是要募支数千人的农军都绰绰有余了。
“嫁妆?”苗萌面上一红,伸手指着一堆玉蝉,作势嘲笑道,“就说了冯异你不学无术、没有见识,居然连饭含都不认得……你有见过有谁会拿死人嘴里的冥器来当嫁妆的么?”苗萌出身富贵,自幼便养在官宦之家,玉食锦衣,从没吃过甚苦头。对于这些玲珑珠宝、奢物繁华,她远比我要熟稔得多。
“更何况,姻缘、嫁娶岂会努力就能成事?爹爹留下这些字,定是别有用意的。”
“……是冥器?照这么说来,你爹弃官去职怕是另有隐情了。”我摸了摸下巴,没有顺着她的话继续往下说。
“说不准就是临走时,顺手牵羊捞了王莽一笔……”
“一时起意岂能凑得到那么多钱帛?我看分明就是策划已久。”我随手拾了一枚玉蝉,迎着火光细细地打量了起来。但见它温润若透,似笼着一层淡淡的荧光,毫无瑕疵、裂纹。我这人虽没什么见识,却也瞧得出这玉的质地、雕工都是极佳、极好的。
“策划已久?……策划已久只用‘小儿郎,努力’几字就给搪塞了?莫不会嫌太过草率?除非、除非……”她忽然抬起了头,怔怔地看向了我,“除非爹爹知道你已经投归刘秀了……”
“那么他所说的‘小儿郎’……”
“莫不是刘秀、刘文叔!”苗萌似是难以置信,用力摇了摇头,重又瞄向了我,“不,不会的。我爹他并不认得刘秀。他只是、相信你的眼光罢了。”说这话时,她眼里充满了顶真。我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她却忍不住出声问道:“你准备如何处置这些钱帛?”
“……挑些小巧的带在身上,剩下的,就随着这棺椁一起埋了罢。”我略一沉吟,答道,“既然郡守大人打算诈死,我们又怎可拆了他的台?不如顺势就事,待到以后急用时,再发不迟。你家的祖坟,实也是个万全之地。”
苗萌略去我的调侃,她闻言脸色一变,急言道:“莫不是出了什么变故?”我这般的谋划像极了随时打算卷土落跑的流民,也难怪她会有此一问。不过关于这些事儿,我倒是无意去瞒苗萌。毕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也算是与我患难与共的密友了。
“……刘秀的大哥、刘縯那边可能会出些变故。这几日里,我们说不准就会离开父城。”我一边说着一边挑了几个值钱的小物往袖底里兜去。
苗萌见状突然拉住了我的手,满怀忧虑地看着我,缓缓说道:“若宛城当真出了变故,你也没有必要随他同去吧……我们毕竟是朝廷的降将,他们绿林里头无论是谁当权,想必都不会把我们咋样……反倒是那刘秀,一旦失势,可未必能够保得住性命。我们根本犯不着去冒这个风险。”
“你说得不错。”我不动声色地抽回了手腕,淡淡地应道,“这一次,你就不用跟去了。呆在这儿留守父城罢,说不定还能等到你爹的消息。”
“你真要为他做到这一步?”苗萌咬着嘴唇,用难以置信般的眼神上下打量起了我,仿佛是头一天与我相识似的。
“我在宛城有些门路,关键时刻也许能帮衬一、二。”我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目光却禁不住有些闪烁:我当真只是为了这点儿浅薄的原因,就要随着刘秀去宛城冒险、与天赌命?这般侃侃,我似乎连自个儿都难以说服。
“你是放不下他吧!”面对苗萌的咄咄逼人,我不置可否地收回了手,用力阖上了棺椁。也不知道她究竟想到哪儿去了,一双杏眼里竟带着几丝震颤、几缕闪烁。我忍不住敲了敲她的额头,调笑道:“行了,我做事自有分寸。决计不会拿自个儿的性命来开玩笑的。”
苗萌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欲言又止地点了点头,却始终没有再说一句。我被她瞧得很不自在,如鲠在喉。不过察言观色之下,自觉有些话还是不说的为妙。
翌日正逢吉时,方按着礼制将那只装满了钱帛的棺木葬入苗家的祖坟,刘秀便顶着一脸的疲惫、失意,匆匆跑来向我辞行。一如所料,他的大哥刘縯果然遭了刘玄、朱鲔诸人的毒手。一夜之间,堂堂更始朝的大司马、大将军竟沦为了众人唾弃的逆贼、反臣。而身为刘縯的亲弟,刘秀的地位自然也变得岌岌可危了起来。
大抵是因为有阴识、李轶在从中斡旋,这谋逆之罪一时尚未连坐到刘秀。不过他若是继续占据父城、手握兵权,难免会遭到刘玄诸人的猜忌。以我们如今的实力,荡荡匪寇尚嫌勉强,想要同更始朝一较高下简直无异于以卵击石。是故刘秀多方算计之后,还是决意卸下兵权、放弃父城五县,回宛向刘玄负荆请罪,以便讨取今后东山再起的资本。
只是此行凶险,言行稍有不慎,一旦被刘玄诸人抓到把柄、差池,势必死无藏身之地。所以他毅然决然地打算只身前往、独立担纲。不过我却坚决反对他的做法,一番争辩、情理并晓,总算说动了他,叫他令我同往。不过令我倍觉意外的是,除了苗萌、铫期两人,我家里的那班食客们一听此事,竟都纷纷请命,要求与我们一并前去宛城。
这些人大多都是犯了事儿的亡命之徒,说话不知轻重、利害。虽有匹夫之勇,但关键时刻却未必能够抵用。不过其中也不乏身怀绝技的能人异士,叔寿、段建、左隆便是其中较为特殊的几人。
叔寿,师承蔡少公,长于图谶、风角,传说以前曾是颍川一带一等一的方士、奇人。但他的长相却如铫期般粗糙,丝毫不见道骨仙风。平日里沉默寡言,始终戴着一顶破破烂烂的斗笠,配上那一脸邋遢至极的须髯,连五官、年岁都瞧不真切,像极了随处可见的山野、莽汉。三年前我在官道旁将落魄至极、奄奄一息的叔寿捡回后,他便一直如此,安心理得地赖在我家白吃白喝不算,还在我家院子里砌起了一座半人多高的炼丹炉。不过这人掐算天时倒是极准,隔日雨晴从不出错。所以我毫不客气地差他当了本县的农官。
至于那段建,与叔寿刚好相反,他万年一副方士装扮,如得道高人般清丽脱俗、气度翩翩。长发如瀑、面目如画,眉心处还像模像样地沾着一枚玲珑、鲜艳的花钿。只可惜,他真正擅长的根本不是什么道法、仙论,而是实打实的、骗术。不仅舌灿如花,还能无中生有、偷天换日。由此可见,他这手上的功夫,委实了得。不过段建的骗术虽说不差,但武艺却着实稀松。若不是我与铫期三番、五次出手相救,他想必早已被输得心不甘、情不愿的赌徒们打成了烂泥。这么一来二往之下,他便也堂而皇之地成了我家的食客。
而那左隆,精通的却是媚术。这人出身勾栏、善为乐舞,却偏偏生得一脸腼腆、纯良。他擅长把女人们哄得团团转,叫他们为自个儿办事。即便是凶悍如苗萌也常常会在不经意间着了他的道,冲着他吐露一些不该说的话儿。但我不怎么喜欢左隆,若不是瞧他还算仗义肯为恩客顶罪,也不会滥用职权偷偷将他从死牢里挪动出来。不过此刻,他的这套功夫儿,却似乎能够派上些用场。
斟酌了半晌,我便说动刘秀将他们三人,连同苗萌、铫期一并带了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