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流离未敢忆当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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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更半夜。
“天麻、防风、决明、半夏……”罕有人至的偏房，一个幼弱的声音喃喃不绝。
哎呦妈呀，该不会撞邪了吧！巡守的低级弟子面色微微发白，对于今儿个心血来潮多绕了一段路是后悔不迭。
“大戟、藜芦、钩吻、乌头……”声音不断，念诵的药性却越来越毒。
脑中天人交战，他终是抵不过一时好奇，怀揣着跳得七上八下的心潜步靠近那半掩着的门扉。
……应该不是鬼。他强自淡定，猫着身子大着胆子从闪着微弱烛光的门缝向里瞥去。
“好啊！你这死丫头！”这名低级弟子不大的眼仁中立刻暴起火星，咬牙切齿地呼喝一声；配着他的吊眉削脸，显得刻薄无比。
阿紫缩在这破旧潮湿的药库一角，本来正昏昏欲睡的念叨辨识着面前药材，闻言手一抖，背上密密起了一层虚汗，连朦胧的睡意也无影无踪。
她抬起一张笑盈盈分外可人的小脸，虽然那脸色因为营养不良和缺乏休息而泛着青黄，但那抹笑却像是天神赐予，任谁看了都愿意替她兜下滔天祸患。
……她本身或许就最是天理不容的祸患。许多年后，她勾起无比讽刺的笑，讥嘲自己，讥嘲命运。
但是现在，她还不过是一曲曲七龄女童，年前刚与亲人失散流落街头。靠着讨巧的口舌，她逗弄得一个自大自傲的中年男子心花怒放，连连允诺要收她当弟子——
然后把她扔到门派后山一年都不闻不问。
在这个把人间黑暗放大无数倍的小世界，她是怎样厮磨生存至今，这些早已埋没到心底最深的尘埃处。
缅怀过去的人是活不下去的——这是早慧的女孩开智时就朦胧明白的道理，那时她好像有一个温柔的母亲，还有慧黠不下于她自己的姊姊。
这条小时悟出的真理如今被她这般彻底的贯彻，也是尚年幼的她所始料未及的。
那又如何。阿紫水汪汪韵着灵气的大眼转圜间幂出浓重的铅色。家人的剪影在她的人生路上如纸片般削薄，便同后人读前朝历史，雾里看花，不知所云。
只有活下去。
她冲着那名男子乖顺的开口，脸上晕起笑靥，看上去干净舒服，与她破烂的穿着格格不入。然而她的灵魂却仿佛脱开了肉身，冷冷地看着自己自如的表演。
一切都为了……活下去。
“齐师兄齐师兄，求求你不要把阿紫抓出去嘛~~~”她嘟着嘴，一双小手拨弄着一丛丛入了潮气的草药，好似在心虚——只有她自己知道，出着冷汗的手心不比药材干燥多少。
那巡逻的低级弟子阴森森地笑笑，把提灯随手插在窗牖旁，颇有些颐指气使：“小阿紫，师兄我凭什么放过你？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在药库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啊~~~”阿紫有些苦恼的把一根食指含在嘴里，有些唯唯诺诺：“师兄，这个地方明明都废弃了，你就不要给那几个内门师兄报告了……我，我过来是拣拣还有没有能用的药材，明儿可以在伙房炖点好吃的。”
“嗤！”那齐师兄不屑地喷笑，“得了吧，当我没听见你都嘟哝些什么？那前面几个还性平无毒，后边厢却是一个比一个要人命，你是想药死谁啊？！”
阿紫颇有些可怜兮兮地抿抿小嘴：“师兄，这么黑的天，又只有一盏半灭不灭的松油灯，我想挑拣这些废弃过季发潮的草药真的真的不容易啊！”
齐师兄的笑容愈发恶质：“嚄！这么说你还小有收获？嘿嘿，你这小妮子头脑倒挺快便，小爷我怎么就没想过在废药库里捞点油水。来，把能用的草药都拢过来吧！”
阿紫面上迟疑了一霎，似有哀求；不过齐师兄幸灾乐祸地续道：“怎么？你还不乐意！不交出来，我就告发你！”
无奈，她只有巴巴地将挑出的草药慢慢拣拾在一起。
可惜正庆喜着一笔意外之财的齐师兄看不到阿紫背过身子的瞬间，目中掠起的一抹森寒。
“呃……”那男子有些惊愕地瞪着泛起虚影的眼睛，虚软了身子倒在地上，人事不省。
阿紫这才不紧不慢地用破衣裳兜起她的劳动成果，冷冷地将松油灯挥落在地，步履从容地回身离去。
“阿紫，阿紫……哎，阿紫！”
絮絮叨叨的声音渐渐在耳边凝集，睡在膳食间里的阿紫蓦地惊醒，手下意识地覆在“枕头”上。她又电光石火间分辨出那是掌勺的刘婶在催她起来干活，便像个无机心的普通孩童那样惫懒地揉揉眼，带着浓厚睡意长长吆喝一声：“噢……就来咯！”
“呵！你这孩子，总睡不够似的，这怎么行。”刘婶麻利地捡出几颗菜丢到盆里让阿紫去洗。阿紫调皮地翻个白眼，咕嘟咕嘟灌了半碗凉水，才总算有点精神，拿着瓢去缸里舀水洗菜。
“听说了没？昨儿个晚上有个屋子起火了，烧死个人呢！”有人磨着刀和友伴谈天。
阿紫手一紧，撇下一瓣菜叶，随即又若无其事地搓洗着其他菜蔬，耳朵却不由黏到那几个闲聊的杂役身上。
“可不是！还是个外门弟子呢，居然烧死在那个垃圾堆，真窝囊啊！”另一人感叹。
“嘘……你就不能小声点！”旁边有人惊惶接话。
“哎……没事。那里其实是个荒了不短时间了的堆药的地方，谁知道那丧气孩子是想撒泡尿还是怎么地就进去了，然后据说是他插在门上的提灯把屋子就点了。”头一个说话的人淡定无比。
“咦！那他就不知道跑？”有人带着些好奇地插话道。
“咳，满屋子干草，着得快是一方面，谁知道那一屋子乱七八糟的药熏起来的烟有啥用，保不齐就把他药倒了呗！”啧，分析得头头是道。
“……那也太倒霉了啵。”路过的送上一份同情。
“嗐，谁说不是呢！”
阿紫默默出门泼去洗菜的脏水，无邪的小脸上绽出一缕魔鬼般的诡笑。
刚刚那人误打误撞得出的结论，离事实已是无限接近。
如果他能了解当时在场的第二个人，怕就能十拿九稳地猜出真相。
从屋门被推开的那一刻，阿紫便无比迅捷地投了几味药在松油灯里。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虽然燃起来无色无嗅，难以发觉，却顶多让人软乏无力，昏昏倒地。
但是致命点是时间。
阿紫必须保证自己能够活到药效发作的时候。
她啃了啃食指，不动声色地将其中提神的粉末和着唾液吞下。那本是她防止午夜年幼的身子在辨识药草时昏睡在药库里所备——如果第二天人们发现她彻夜不归，她也就完了。
她开始和对方言语周旋。
不需要占理，甚至不需要有逻辑，她的目的，只是拖时间而已。
……终于让她等到了。那与松油一起挥散在空气里的无形迷雾，扩散的慢，见效更慢，却终是放倒了那带着丑恶嘴脸想剥削她的外门弟子。
那无耻的齐师兄随着一屋子发霉变|性的药草被火舌席卷，而阿紫躺在伙房堆菜的小间冰凉硌人的地上，枕着她挑出的那包药材，睡得心安理得。
谁让他发现了我的秘密呢。清洗着另一批菜蔬，阿紫满不在乎的想。
当时那齐师兄被意外之财冲昏了头脑，但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就会缓过神来。
——幸好在他被放倒之前都没意识到。
阿紫年不过七岁，居然能熟练地辨识药材了，为何如此？半夜里来到人迹罕至的偏远废库淘弄各种药材，所为何事？如此种种，不胜枚举。
若是被带到更为阴狡残酷的内门弟子面前，这些疑点简直不审自明；而她的意图若大白于世，根本没有幸存的道理。
弱小者的野心一旦暴露，便会被挞伐得体无完肤。
阿紫不想落个如斯下场。
她在门派底层摸爬滚打半年多才在伙房有了约略安定的日子。
她仗着年幼降低人心防，到处探听，辛辛苦苦汇总了那么多黑暗的地下消息。
她洞悉了不少人的私密事、记住了很多药材情状、拼凑了几许运功口诀……
她活得那么辛苦，做了那么多努力，怎么能旦夕荒废？！
死道友不死贫道，她昨晚睡前曾冷漠地对自己说。
“阿紫？你这皮猴子，不好好吃饭又到处乱跑！”刘婶看着动胳膊动腿一点也不老实的小女孩，没好气地一把揪住，不知从哪摸了一个馒头塞给她，没个好声气：“行啦，玩够了肚饥，不要忘了吃。”
“知道咯，婶……”阿紫笑眯眯地跳起来，一窜一窜跑远了。
她知道刘婶曾经有一个小女儿，长得好像天上的月亮非常可爱。
被丢入后山庭院不久，在干着那些远超她身体所能负荷的粗活累活时，她便综合信息暗自选定这个女人作为突破点。
在刘婶附近时，她有意无意地表现出和其女神似的小习惯。
她利用了一个丧失幼女的可怜女人的同情心，换回了还算安平的生活，换来了在门派的立足之地。
那又如何。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靠在树旁，她恶狠狠地盯着被她捏变形的馒头，凶残地咬了下去。
为了生存下去，有什么，是不可利用、不可出卖的呢。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流离未敢忆当年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