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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雨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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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祁皓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将军府时,那天夜里阑珊迷离,幽风凛人,推开屋门时,才后知后觉,发现右掌上一片血渍。一枚精心雕刻的木簪仍静静躺在手心里,光泽依旧,却是冰凉如水。
屋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他垂下眼眸,失神的走,翻身就倒在了床上。
“北音……”
琥珀之眸盯着床顶,其间少女倩影如烟而过,杂着那冷漠之声。
沈祁皓握紧了拳,随即,唇角扯出一丝苦笑,紧绷的身体松了松,出声道:“你竟然如此说我,看我将来娶你进门后,怎么收拾你。”
如此一说,全然是自我安慰,他疲惫的闭上眼睛,衣也不脱,就准备睡去,正当半睡半醒间,却听屋外传来脚步声,十分急切,紧接,便是个人影晃进屋来,询问道:“少爷少爷,你是不是回来了?”
沈祁皓正在心烦,此刻被人打搅,不斥骂已是稀奇,默不作声。丫鬟翠喜不知,见屋内燃烛,直接就推门而进,待见了床上的人影才安了心,道:“少爷,你可算回来了,将军叫你去书房一趟,说是有急事商议,你快去罢!”
沈祁皓烦不胜烦,拧着眉,眼也不开,闷声道:“什么事?”
翠喜道:“好似跟北岭战事有关。”顿了顿,又道,“少爷,你今年也十六了,该是时候随将军出战,到沙场上好生闯荡一番,依我看,将军定是这个意思。”一边说,一边得意的点头。
“出战”二字一落,沈祁皓就猛地睁开眼睛,他自知北岭战事迟早会关系到他,却未曾想来得这般快,他本是想将北音的婚事落定后,再随父出征,现在看来,怕是难以如愿了。
半响过去,翠喜见床上之人还是未动,便唤道:“少爷?”
沈祁皓不耐烦道:“来了。”说罢,起身离去。
自十四岁生辰宴后,一连好几日,北音都未再见到沈祁皓,他仿佛就跟凭空蒸发了一般,再无半丝声音,半点身影。
相府的石院不再似春来时那般明媚灿烂,五月的天,有些阴郁,时常是浮云蔽日,梨花树下不见光影,加上素来爱闹的北语时常进宫,不再在这院里蹦跳,身周之景就更是显得寥寥落落,冷冷清清。
午后,北音小憩醒来,走出屋子,本是想借好景散个心,却没料到这院中之景比心里更是荒凉,一时间,繁琐之事不减反增,甚是恼人。
近些日子,她行走在府中,偶然听人议论北岭战事吃紧,沈羚将军已主动请缨,欲带上其子,挂帅亲征。
如此一来,北音心中所有的顾虑一消而散,她再不必担虑沈祁皓来时要如何应付,也不必刻意说服自己,静下心来不去找他。易函的话,在她心中或多或少是分必遵的旨意,身为女儿,唯有顺从,若是违逆,既是不孝,又是折腾。她是个懒散之人,平生素来喜欢简单事物,若是明知相伴要历经千难万险,那她宁可就此放弃,庸庸碌碌,却是平静自如的度过余生。
她自知与沈祁皓没有将来,便只好就此作罢,该有的不该有的,都狠狠掐断。
她走至院中,抬手扶稳风中摇荡的长藤,转身往秋千上一坐,眨眨眼睛,倦意立刻袭来。
她低下头去,杏眸略过白紫相间的裙摆,荡了下,色泽散去,青翠的草尖便露了出来,她眸中黯淡,抬腿一踢,只将那草尖踢得颤了一颤。
一旦沉思,沈祁皓的脸便晃了开来,或笑或怒,点点都那般逼真。北音烦闷不已,歪头靠上长藤,重重的叹了口气,冗长的声息中,藏尽了少女愁绪。
“怎么,堂堂相府千金也会有恼人之事么?”正当此时,头顶忽想起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略带了丝冷意,“该不会是对旁人做了亏心事,满怀内疚罢?”
北音猛地睁开眼来,正想自秋千上跳下,但身子却比脑子慢上半拍,顿挫间,心倏地一静,起身的动作止住,清了清嗓子,冲背后的人道:“你还来做什么?”嘴上如此说,心里却荡开暖意,星星点点。
这声音依旧冷清,同那天夜里未有何分别,沈祁皓站在墙垣上,垂下眼眸,静了许久,才出声道:“我要走了。”
秋千上的人儿波澜不惊:“不送。”心里,却是有苦难言。
听罢,墙垣上的少年勾了勾唇角,薄唇间扯出丝意味不明的笑:“喜欢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对么?”
北音荡秋千的动作一滞,却是短暂的很,稍纵而逝:“不错。”
“好。”沈祁皓转身,一双剑眉轻拧,“等我,三年后,我沈祁皓拿给你。”
说罢,转身,欲行,仓促的动作却被墙下之人猛地绊住:“等等。”
墙垣上,沈祁皓的身子一震。
“三年,是么?”北音兀自失笑,花足轻点在地,让自己荡得更高一些,“我要的东西,三年时间你拿不到,所以你不必去做,我也不会等。”
即便早料到会听到这番冷言冷语,做足了准备,无论她说什么也不动摇自己的心,但此刻,沈祁皓的身子还是没骨气的震了震,克制不住的僵硬,薄唇蠕动,却是半响说不出一个字来。
北音继续道:“我身为丞相之女,已同皇室订下婚约,是不可能再同你有所牵连的。如此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懂,是该说你笨,还是该说你太抬举了自己,明知是不可能之事,却偏生要痴心妄想,当真是……”
“够了!”一声低吼,将私下阴郁打碎,也瓦解了北音最后的坚守。她朱唇轻颤,急忙闭上眼睛,心中默念:“沈祁皓,你快走罢,人世间有太多求而不得,有缘无分之事何尝多,并非我有意刁难于你。芳草千万,你又何必偏执于我一个,走罢,快些走了罢。”
“今晚洛河桥,我等你。”沈祁皓说罢,眨眼离去,棕眸不再波澜,残留的,只是一片清冷的死寂。
梨花树下,荡漾的秋千停了下来,北音抬头,望了眼沉暗的天。
帝都,竟已是五月了。
暮霭褪去,乌云蔽空,淅沥的大雨倾覆而下,浸湿了一座池城。长街短巷,人影寥寥,沈祁皓站在洛河桥上,低头看着手中的花簪发怔,静默,已是许久。
豆子般大的雨滴暂且顿了顿,化作了暮春时节的淫雨霏霏,洛河桥上,一时如烟笼寒沙,云里雾里,半透明的珠子自上而落,细腻轻柔,浮过城内空寂的长道,浮过洛河波荡的涟漪,浮过桥上独立的少年,也浮过少年深陷的棕眸。
拂过了,那沉淀在深眸中,永不褪色的梦。
沈祁皓的手在暮雨中缓慢收紧,关节上,逐渐漏出骨白之色,透着藏不住的急躁:“北音,你当真不来了么?”
可那漆黑的身影却是固执的站着,一动未动。
眸前,雨帘迷离,浸湿了全身,沈祁皓半睁着眸子,一瞬不瞬的盯着柳絮背后的街道,不知是错觉浮现,还是记忆流泻,他满眼,都是那少女回眸嫣然的影子。
那年,那少女一张素颜,红裳翩飞,在梨花树下顾盼莞尔,冰清澄澈的杏眸一瞥,便是清波流转,只惊鸿一现,便彻底席卷了他十一岁的少年之情。
微风缱绻,大片梨花飘落,纷纷碎碎,她从墨画之景中跑了过来,一双花足似蜻蜓点水,轻盈轻快,却未有半丝声音,待眸起眸落瞬间,已嫣然来至自己身前。
红裳肩上,沾着梨花三点。
她凝眸一笑:“你是将军府的小公子,沈祁皓?”
他怔了片刻,才从那双清丽的眸子中回过神来,红唇颤了颤,握紧拳头,不答反问:“你,你是相府的二千金,易北音?”
她似吃了一惊,一点朱唇有细微张开的痕迹:“你竟能认出我?”
他眨了眨眼睛:“怎么?”
她笑道:“我和我妹妹可是孪生姊妹,就连爹娘也分辨不出,你怎会知道,我就是北音,而不是北语?”
她如此发问,他倒还真是愣了半响,却又不愿被她嘲笑,遂直了身道:“本少爷阅女无数,自然能认出你们谁是谁人。”末了,见她眸中闪过惊讶之色,十分得意,却又觉得还不够,便补了句,“你们二人,一点也不像。”
当初那句,自然是掩盖面子的虚假之言,沈祁皓自己也不知,为何见了这姊妹花,想也不想,就唤出了北音的名字。待日后同北语相见后,他才赫然发现,这姊妹花身上的气息是那般不同,即便容貌再如何相似,只要走近三尺,他便能瞬间辨析出来。
他的北音,他绝不会认错。
暮雨越落越大,洒满江天,浸透长衫,也湮灭了逐渐冰冷的心田。
沈祁皓在这磅礴大雨中阖上眼眸,漆黑浓郁的睫毛顺着雨滴,不停扑闪:“北音,你,当真不来了……”
明日,沈羚带兵出城,北上亲征,沈祁皓本是想借这最后一日,将那晚未能交予的生辰礼物递给北音,再真诚相告,等我,务必要等我,三年后,我北征归来,定能给你你想要的一切。
可为何,你要这般绝情,纵然我如此坚守,也不肯给我半点期冀?
蓦地,那双沉寂的棕眸一闪,沈祁皓睁开眼睛,如雾的目光紧锁着面前这磅礴暴雨,心中暗道:“大雨,对,我怎没想到,定是下了大雨,北音出门没带伞,这才赶不及过来……”
如此想着,桥上的影子一晃,匆忙向相府方向奔了过去。
此刻,古道深巷,空寂无影,一阙黑檐下,大雨已挂成了帘,凹凸不平的地面积下一潭清水,无数涟漪交叠相错,转瞬即逝,却一波一波。
北音蹲在墙角,双手抱膝,单薄的双肩正抵着墙瑟瑟发抖。豆大的雨滴砸在地面,渐起水花,沾湿花鞋,她便又往里缩了一缩,一席紫裙已满是污垢。
本不想来的,她静坐在屋里,潜心练字,却是拼了命也静不下心,日暮越近,沈祁皓的面容就越是清晰,时而恼怒,时而狂喜,辗转在脑中不断浮现,让那宣纸上的墨迹乱得不堪入眼。
所以,只好来了,只好任性,却未料到会赶上这样一场大雨。
北音抬手擦了下脸上的水渍,往空荡的街道看了一眼,她已被困于此处许久,至始至终都不曾见有来人,起初还抱着侥幸之态,耐心再等,可见这已黯淡下去的天色,再等,便已是夜深了。
如此一想,她站起身来,正欲冲进雨中,却听旁侧胡同里传来阵脚步声,甚是匆忙。
她立刻稳下脚步,细耳一听,那声音自远而近,越来越清晰。
待那人冲出巷口时,她转眸看去,瞬间,心田上轻微一蹙,雨声停息。
那人撑着纸伞,僵在原地,白袍好似墨画晕开,他看向北音的眼神先是欣喜,再是迷茫,最后变为复杂,半响,才回过神来,试探着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北音闻声,猛地回神,垂了眼眸:“见过七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