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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复仇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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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荒之中,有山名朽涂之山,青水穷焉。有云雨之山,有木名曰栾。有赤石焉生栾,黄本,赤枝,青叶,群帝焉取药。
东南海之外,甘水之间,有羲和之国,有女子名曰羲和,方日浴于甘渊。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山海经•大荒南经》
话说复仇是用来受难的一种形式,孤独是另一种形式,它们既可用作激发和完善生命的一种技巧,又可当作一种价值本身。自杀是第三种,也是用来受难的最终形式——但它不被设想为苦难的终结,而是运用苦难的最终形式。
同时,杀戮是游移悲哀的一种形式,总是以开端结束,以终结开始。
清晨,碧蓝的天空里没有一丝浮云,晨曦照亮了从山谷里升起的清雾,峡谷两壁的色彩从橙黄过渡到橘红。残峰、深沟、裸露的岩层,像起伏的海浪,层层叠叠地指向了天际。一棵老树跃入画面,在这片浩瀚的天地里,给人带来生命的支持和安慰。
卓蓝从老树上跳下,拍拍衣襟上的落叶,没走几步就闻到一股血腥味。视线从枝叶间穿过,看见妖兽穷奇津津有味地吃着食物,那应是穿珠色袷衣的少女,可惜现在只剩下双腿还在,有一只粉色缂丝的小鞋落在草堆中,若隐若现。原来,穷奇食人是从头开始的。
一旁还有个女子,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早已灰飞烟灭,恐惧的眼神中带着歇斯底里的疯狂,本来受到惊吓的面容上竟有着一抹得意的笑,凶残而决绝。卓蓝轻笑起来,人真是神奇的生物!
穷奇舔了舔血盆大口,仿佛意犹未尽,它向那活着的女子走去,脚踩在草丛中发出沙沙的声音。那女子也不惊呼,闭上眼,等待着死神的降临。卓蓝吹了声长哨,那穷奇扭头就跑,像自家宠物一般蹦到卓蓝身前偎依撒娇。
“你是谁?”那女子问到。
摸了摸穷奇的长毛,卓蓝笑道:“我是可以救你的人,但是有条件。”看见女子微微点头,询问的眼神望过来,他接着说:“你和刚才死去女子的灵魂必须共用一个躯体,这是你能活命的唯一办法。可是,没有人知道这样做的结果是什么,包括我。”
女子咬着牙同意了。卓蓝手一挥,从穷奇口中冒出一团白色的光,那光生生地挤进了女子的身体,女子的脸痛苦地扭曲着,然后就晕倒在地。卓蓝拍着穷奇的背,走了。
虽然不知道结果,但与恶魔交易的后果从来就只有一个。
君子国的地窖寒气逼人,卓蓝噘着嘴,不满地看着面前的青灰色鼓,道:“你心中的怨念竟把我引到这鬼地方!说吧,你有什么愿望?”
卓蓝双手翻转了几下,那鼓便开始发出悲鸣的声音:“恩公,只要能报仇,什么条件我都答应!希望你能让我说话的声音和敲击鼓面的声音一样震耳欲聋。”
“可以。与魔鬼进行交易,你不害怕吗?”卓蓝抱肘看着它。
“这个世上最可怕的还是人心。”
沉默了几秒,卓蓝对鼓拱了拱手:“祝你好运!”说罢,踏风而走。
远处,山脊缓缓地在天幕上画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流波山早晨的风貌被一览无余。如果谁曾与死者分享过罂粟,那么就再也不会忘掉这微妙的韵味。死亡的存在是艰难的,犹须太多的弥补,以致令人渐渐感觉到一丝永恒。
大荒的甘水之间有一个羲和国,其南面的云雨山是青水的尽头,山上有种栾树,生长在红色的石头上,树干是黄色的,树枝却是红色的,而树叶是青色的。这树的花果皆是上古的神药。
卓蓝当然不会错过这样的便宜事,到了羲和便直奔云雨山。白云如烟,半遮半掩。峰顶终年云雾缭绕,当地的人认为此乃通天必经之路,只有真诚善良的人才可以到达。
想到这里,卓蓝笑了起来,飞扬的眉如透亮的阳光,而在涓涓溪流下又藏着阴霾,心狠得让人感到透心的凉。到底是圣地,那神药周围画的是五芒星阵,而且是六个!最大的那个五芒星正中恰好是那栾树,只不过那五芒星和其余的不同,是倒过来的。
想毕那设咒的人是个半吊子,慌乱之中给了卓蓝一个绝好的机会,实乃天赐!卓蓝眯起了眼,想起什么似地邪邪一笑,嘴里不紧不慢地念着咒语,漫不经心地走向火之五芒星。一阵强势的气流涌来,铺天盖地的烈火像猛兽般扑向卓蓝,红色与黄色的火焰紧紧地束缚着,令人动弹不得。
卓蓝也不慌,只是皱了皱眉头,心中暗奇这设咒之人的法力超过了最初的估计。他摊开左手的掌心,用右手食指划过,然后从西北方向往东南方向画了一个五芒星模样的术式。随着术式的画出,那原有的火之五芒星便消亡不见了。以类似的方法,卓蓝破了剩下的金、木、水、土之五芒星。
他走到最大的五芒星边,眼神锐利,对着栾树却是一笑:“看了那么久的戏,阁下该露面了吧?”话刚说完,刀光就如雪奔雷掣电般杀来。
此刀招灵动幻化,更骇人是刀光未到,先有一股气势,迫涌而至,若是普通之人,仅凭这股气势便足以不战股栗,弃械而逃。可来者是卓蓝,他手腕一抖,宝剑出鞘便即迎上,以剑架刀,咣当声大响。
剑身急劈,另有嗡嗡颤动,乃是劈中含掠,左右互分,暗合联攻架势。刀势也不停滞,顺手推舟,从旁滑落,变招之快,直把卓蓝逼向五芒星正中。卓蓝侧身一转,足下微点,跃到五芒星前端,一脚揣开。
另一个星角赫然亮出!
卓蓝狠狠地盯着那蒙面人,脸上依旧是嬉笑的模样,道:“早知道你用的是封魔六芒星!和你无冤无仇,出手竟这样毒!那神药我不要就是,阁下好身手,领教了。不送!”刚要走,却被那利刀挡了回来。
回头一瞥,却见那栾树上绑着一位如月般的女子。曾经以为再也不可能相见,抱着她一块块血肉的时候,一切就天翻地覆了。生离死别也好,黯然销魂也好,魔鬼的世界里本应该不知情为何物。
他听见她喊:“恩公……”他伸出手,什么也没有,握住,仍然什么也没有。他明白这不过是幻术,容婉早就不复存在。但他还是怔住了,陷下去。等卓蓝清醒的时候,他已在六芒星正中,先前破除的五个五芒星突然死灰复燃,六道光束把他捆得密不透风。
“哈哈哈哈!想不到这小妮子可以是魔鬼的弱点!”那持刀者狂笑起来,扯下蒙面,竟是一位妇人,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只可惜她癫狂的表情令人退却。她道:“我盼了那么久,等了那么长时间,愿望终于要实现了!”
“你是谁?你处心积虑地设计我,究竟要干吗?难道是不甘寂寞看上我了吗?”就是到了这样的关头,卓蓝说话还是那个调调。
“啪”的一声,卓蓝的脸上就出现一个五指印,那妇人道:“不想你死的时候嘴巴烂掉,就乖乖闭上嘴!我是羲和,这个国的女王陛下,也是十个太阳的母亲。作为统治者,我要杀了你这恶魔;作为母亲,我要为我死去的九个儿子报仇!”
“本来是要把你缚在铁架之上,用沸水一点点烫熟了皮肉,再以铁刷将熟肉慢慢刷下,让你亲眼看着自己的四肢变成白森的枯骨。”妇人接着道,“不过,我现在改变主意了!”说着,一刀落下,卓蓝的睫毛盖住了眼。
说是迟那是快,救命的剑架住了夺命的刀!
容铭踏步上前,手臂微扬,直刺妇人要害。剑气森然,冷冽威凌,压制得对方喘不过气来。妇人为避开这一剑,往左一偏,谁知那剑只是虚晃,容铭一收剑,用左掌劈昏了那妇人。容铭从袖中拿出张符咒,略略施法,然后贴在妇人眉心,轻声:“忘!”瞬间,那符咒就化为一道光消失了。
容铭替卓蓝解了术,见卓蓝茫然地看着他,便道:“你走吧!那妇人已经忘记仇恨,不会再来找你麻烦了。”
卓蓝心下一沉,嘲笑的口吻:“你不是要杀我的吗?这可是个绝妙的机会,你舍得失掉?”
“现在杀你对我、对容家都没有好处。”波澜不惊的声音。
举起剑,卓蓝指着容铭:“你不杀我,并不表示我会放过你!”
容铭没有动,闭上眼,继而又睁开望着流云,幽幽地说:“今天是容婉的祭日。”
卓蓝一下子安静了,几许踌躇,他又恶毒地道:“好!今天就放过你!三个月后我们九丘相见,决一死战。有种的就不要逃跑,否则天涯海角我也会找到你的!”说完,风也似地走了。
冷月不知何时已在中天,枯树疏枝瘦影横斜于地,夜露湿润沉重,容铭抱着剑遥遥望着羲和国的月色,是不是每个地方的月色都有所不同?还是变来变去的只是人的心境?
自由始终将自己的衰亡留在身后,前方有神明,它若行走,则走进永恒,一如泉水奔流不息。除非不能再飞翔,为了自身的缘故,自由升向天空的寂静,不再自身俱足。一切此岸的,如此深邃而虔心,复又归来,一度被给予彼岸;一切仇恨消失的时候,会有谁来唱着颂歌,决然趋向大地?
深秋的傍晚,斜阳荒山,寂寞鸟语,天地间有一种凄绝艳美的气氛,落日余晖铺天盖地烧着山林,微微侧头,世界仿佛早就染了血污,在残阳下越加看不出本来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