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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王子夜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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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内西北陬以东者。穷奇壮如虎,有翼,食人从首始。所食被发。在犬北。一曰从足。
王子夜之尸,两手、两股、胸、首、齿,皆断异处。
舜夷登比氏生宵明、烛光,处河大泽,二女之灵能照此所方百里。一曰登北氏。——《山海经•海内北经》
话说被爱者的灵魂和爱者的灵魂一样被情爱充溢着。爱着他人,却并不知道自己也在被人所爱。于是,情爱就成了一面镜子。也有爱他人的人为了自己的愉快才去爱他人,而被人爱的人却是为了利益才去爱。假如不能达到各自的愿望,那么情爱就会消失。
黑暗与寒冷把没有情爱的夜凝成块不透明的固体,多云的天空,隐约漂浮着一道灰黄风圈,在天心摆来荡去。
自从去了昆仑之虚,看到最后一扇门中的景象,容铭一下子明白了很多,甚至以往缠绕着的魔性——毕文血的魔性,也开始慢慢变淡。的确,要解除容家的诅咒,必须找到卓蓝。
这一路他追查着卓蓝的下落,却始终未果,卓蓝像蒸发了一般没有留下丝毫迹象。容铭侧耳倾听,晚祷的钟声响彻原野,像叮嘱着路人。穿过墨色的天空,诳诞的夜如现实的装帧者。
大泽国有两位公主。长公主宵明,成熟妩媚,举手投足,雍容淡定;二公主烛光,清灵若雪,素衣曳地,不染凡尘。她们被誉为大泽国的神女,其神光照耀着方圆几百里的地域。
盖国在大泽国北面,物产丰茂,兵强国富。盖国的国王与大泽国的君主决定联姻,近日盖国的王子亥便要来访于大泽。
大泽宫殿像一个疲倦的舞者,在午夜阑珊时,由窗口伸出一只胳臂,想试一下微凉的天空。群星都睁着眼,俯视着或孤单或寂寥的影子,倾听一阵踟蹰的脚步。
大泽国的二公主,装束素来很简单,穿一件的珠色袷衣,腰间缓拖一绺玉带。她斜靠在椅上,闲敲棋子,一头乌云散了一席。一双粉色缂丝的小鞋挑在脚尖,颠啊颤啊。不一会儿那双鞋就落了下来。听到侍女的传报,清泽的眼睛立刻发出了兴奋的光彩。
“姐姐,你终于来看我了!”烛光一跳一跳地跑到宵明面前,一下搂住不放。
宵明溺爱地摸了摸烛光的头,柔声道:“谁叫你淘气被罚禁足!说了多少遍了,要叫我皇姐。”
“那不是一样的嘛!”烛光撅撅嘴说:“反正这里又没有别人。”
宵明无奈地摇摇头,瞥到桌上的一盘残棋,心中不禁一震,想着母后方才叮嘱自己的话,眼中泛起盈光。难道自己的命就应该是被人摆布的一盘残局吗?
“姐,姐姐,皇姐?你发什么愣啊?”
“没!”脸背过灯火,宵明幽幽地说:“明天盖国的王子就要来了,你可不要忘记礼数哦!早点休息吧。”
“知道啦!也请皇姐早点回宫休息。”烛光顽皮的模样惹得宵明笑起来,那笑仿佛一池春水,晃晃悠悠地荡了开去,甚至涟漪也是温暖如阳的。
盖国的王子亥远比想像的要英俊轩昂,清雅如浮云,寂寞如初雪,让人丢不开,放不下,困在自拟的那座塔中。宵明从那时才明白什么叫情不自禁,什么叫相思不忘。
可是,王子亥选择的不是长公主宵明,而是二公主烛光。知道消息的宵明托着腮,由窗口看着飘在暮色里的烟,而后在夜里,如秋虫似的抽动着肩头,打着颤。
大泽国有一片茂密的森林,最北边是穷奇居住的地方。穷奇长得有点像虎,但却长着一对翅膀。穷奇是食人兽,吃人的时候总是先吃脑袋,也有说穷奇吃人总是先吃脚。对于这个问题,大泽国的猎人往往长叹一声,摇摇头。但是,答案喜欢簇聚徜徉在树荫下,等待着事情的自然发展。
没几天,大泽国的两位公主就遇到了穷奇。她俩本是偷偷外出玩耍,不想二公主却被穷奇咬死了。当大队兵马赶到时,只看见晕倒在一旁的长公主和一只肥硕的穷奇,四周的鲜血像朱红色的霞眉,渲染着一层灰色的烟,又映出原野黛绿。
穷奇的舌头在回味着什么,嘴边挂着一只粉色缂丝的小鞋,另一只落在草堆中,若隐若现的。
黑色的云雾忽然突出,染暗了晨曦,染暗了晚霞,也染暗了许多人的脸。
大泽国的公主终究还是嫁给了盖国的王子,婚礼要举行两次,一次在大泽国,一次在盖国。大婚的喜气冲淡了天空的愁云,所有的人仿佛都忘记了那个珠色袷衣的女子,忘了她垂在衣衫上的长长发辫,随着歌声都会颤动。
大婚当夜,新房中传来了新娘的惨叫,而新郎却不知去向。从此,大泽国的长公主便疯疯癫癫的,她总说夜晚会看见一具尸体,那尸体的两只手、两只脚、胸部、头部、牙齿分开散落,却又有无形的线把所有的器官串连着。
当然,也有一个宫女说她见过那尸体,长得像失踪的驸马,盖国的那位王子。奇怪的是,第二天那宫女也消失了。
容铭准备会会那个尸体,一般奇怪的事,即使不是卓蓝亲自出现,也定与卓蓝的妖法脱不了干系。觅了那么久,总算有了卓蓝的消息。黄昏的太阳像个到了暮年的凶徒一般变得温善了,容铭的影子在大道上显得特别细溜。
仅余的落日残晖如末日般地逝去,夜,由山边,由江上浪涛似地袭来了。
尸体在月亮被黑云遮住的时候出现了,它往长公主的寝宫走去,没有士兵在外看守。公主在帐中睡着,尸体把手伸向帐中人的脖子,杀意骤闪,下一瞬,脖子便如若裂帛。
生死关头,眼见公主的咽喉松落,骤听一侧风音乍起,三道难窥的飞痕迅速袭来。一道飞向尸体的手,阻其使力;一道打上尸体的腰部,错其方向;一道使公主昏睡,避免受惊。巧打连环,弹无虚发。
尸体好像霎是一惊,不敢轻乎,连忙抖动身体。尸体继而手腕翻动,不知从哪里幻化出黑色长蛇,如利鞭直卷力道来处。夜空中闻得清脆拔剑声,一剪身影如浮光顺那长蛇飞出暗处,轻巧落在高墙之上。
但见月下衣衫飘逸似仙,清风漫影若凡。
“你是谁?在宫中从未见过你!”尸体看清来者,不禁吃了一惊。
来人正是容铭,他一闻如此,顿知这尸体来头不小。容铭仍是不动声息,冷冷笑道:“想不到宫中之人尽是谋财害命者。初次见面,还望海涵。”话音刚落,只见衣袍翻动,长剑便刺向尸体。
尸体冷哼一声,翻卷长蛇拨开长剑。未待喘息之时,只闻长剑呼啸如暴风骤雨,带了劲风扑面而来,尸体技逊一畴,几招之后便受制于容铭剑下。
“长公主宵明,现在可以说说事情的真相了吧?”容铭冰冷的声音像一把利剑穿透了整个夜空,尸体的双肩开始微微颤抖。
尸体舒了一口气,道:“不错,我是长公主宵明。”她撩开扑面的长发,露出从前美丽的眼睛:“但真正的宵明早在遇见穷奇的那一天,就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当我第一眼看见王子亥的时候,我便爱上了他。为了嫁给王子亥,我把妹妹烛光骗进森林,想要除掉她,但恰巧遇见了穷奇。穷奇吃掉烛光后便要吃我,这时来了个蓝衣人,他说可以救我,条件是让我们两姐妹共用宵明的身体。我答应了。”
“大婚那夜,我在身体内杀了烛光。正当王子亥亲吻我的时候,自己的身体突然变成了各个器官分散的尸体,王子亥看着空中舞动的肠和血淋淋的心脏,当场晕了过去。醒来之后,他便痴痴地看着地上,嘴里念着烛光的名字。”
“于是我把王子亥化装成长公主宵明,而自己只好每晚来吓唬他,让他永远地痴下去。那个宫女无意中看见了我的真面目,自然是被杀了。侠士,既然你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可否救救我?”
容铭听后倒抽了口冷气,想了想,过了一会儿,问道:“那个蓝衣人往什么地方去了?”
“往东。”
“我可以帮你,但你是否愿意为此舍弃任何的东西?”
宵明点点头。
“那你是否仍旧爱着王子亥?”
宵明迟疑了一下,有些惊恐地点点头,仿佛预料到了事情的结果。
容铭举起长剑,甩出一个剑花,砍下了王子亥的头。宵明的身体随着那头颅滚落之时恢复如初,她扑上前去,抱了那个冰凉的无头身子,隔着眼泪看这个世界,世界对她从此永远是冰凉的了。
一个跃身,容铭离开了大泽国的宫殿,向卓蓝离去的方向走着,身后的啼哭成为夜色中诡异的背景。容铭知道,王子亥死了,宵明也会死,但做的孽,总得有偿还。他们遇见卓蓝的那一天本就应该全部死去,这是冥冥中的定数。
而如今的自己,正向着魔鬼走去。
流星如顽童在青石板上任性抹画似的在深墨色的天空乱划着明亮的线条,一瞬间,便坠向不可知的方向去了。
每一个真相都必须有一个殉道者,扭曲的现实或许比真相具有更大的魄力,或许能更好地服务于精神的种种不同需要。但真相是均衡的,它的反面,不均衡,可或许也不是谎言。
人生的意义也许在于,半是耻辱与半是难以言喻的希望之间悬而未决。
用回忆的手捕捉夜晚朦胧的梦,凝着照满尘埃的天幕上,露出微微平滑的印迹,那上面,堆起一座又一座山、一条又一条江逝去了的形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