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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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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小姐,你若私窃老爷房中御赐的西域奇香,倘若老爷得知了,怪罪下来,可如何是好?」
午后无人的长廊上,贾午匆匆前行;她的贴身小婢悦儿,一脸慌张地紧追在她身后,一迭连声地叫着,意欲阻止她的大胆计划。
贾午不耐,在父亲贾充紧闭的书房门口停下,回身盯着悦儿,淡淡道:「你若怕担责任,只管回我房里去打扫;我父亲若是问起,便只说我托辞巧言,将你骗过罢了。」
悦儿吃惊,抖着声音唤道:「小姐!这……这如何使得?」她欲上前牵住贾午的衣袖阻止,但看着贾午那似是平淡、却又闪出一抹决然的眼光,她竟又不敢轻举妄动了。
贾午眸光一闪,不再看她,只是在伸手推开房门之前低声呵叱:「罢了,你还是给我回房去吧,免得在此碍我手脚!」随即将门轻轻推开一道缝,探头进去窥得无人,就身影轻盈,飞快闪进房内,还回手重新将房门掩上。
她在房里轻车熟路,很快从书架背后,找到父亲珍藏奇香的紫檀木盒。她随意席地而坐,将木盒放于膝上,轻手轻脚打开,飞快装满自己随身带来的精致香袋。那香味萦绕在她身畔周围,在窗棂间斜斜映入房中的阳光之中,袅袅飞舞,逐渐升腾;那香味撩拨着她的思绪,幽幽地引她想起那俊美少年脸上,无可奈何的温雅笑颜。
呵,为了能换得他一个微笑,她竟然愿意做出这等惊世骇俗、大逆不道之事?一种突来的犹疑,袭上她的心头,使她漫盯着手中的木盒和香袋,怔然出神,一时间全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所为何事。心底唯一留存着的,只是他昨夜与自己耳鬓斯磨间发出的幽幽叹息,和着衾枕之间的暗香袭人,化为一丝似有若无的轻郁。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一个温和笑谑的声音忽然自她身后扬起。她惊惶失措,仓促将那香袋和木盒一并藏于裙裾之下,陡然回首。
她的大姊夫齐王司马攸就站在那里,一袭淡青色的精致衣袍,华贵而不张扬,恰如其分地衬托出他的温文风范。他不知是何时进来的,此刻脸上正带着一抹淡淡的微笑,纵容地注视着她徒劳掩饰的仓皇神情,像在注视一个备受宠爱的小妹妹。
「午儿,何事如此慌张?」
看见来人是他,她却意外地松了口气。方才提到喉咙口的一颗心重又落下,她长长吁出一口气,毫不掩饰地在他面前,将那盛着御赐奇香的木盒塞回书架后的暗格里,又将那个香袋大方纳入自己袖中;甚至连她回视着他的眼光,都是那样一径的清澈如水,丝毫没有半点心虚之色。
「倘若来人是你,我便无事值得慌张了。」她微笑,从容答道,从书架后转出来,站到他面前。
司马攸看着她这一连串动作,浅笑问道:「午儿,可是垂涎陛下御赐的西域奇香了?这几日,京里贵妇千金,哪个谈论的不是此物!可也只有大司马陈骞大人和令尊有此洪福得蒙圣宠,赐下一二;但午儿不是鲁公爱女么?难道竟不曾获得令尊转赠若干?」
贾午闻言心念一动,遂半真半假地娇声抱怨道:「哎呀,大姊夫!我爹对这奇香,可是珍爱得紧,珍而重之地藏在这隐僻地方,又怎肯多多分给我们了?虽然确曾转赠一二,可我毕竟是女孩子家,那一点点怎么经得起用?里外衣裳、绢帕汗巾、衾枕锦被,哪一样不需要熏香?我爹忒也小气,我能拿他如何?只好自行来取,不意还被你发现了!」
司马攸轻声一笑,并不生气,只是摇了摇头。「午儿,也是这府里,大家都惯纵着你,你才敢如此任性乱来呵!万一被鲁公发觉,怪罪下来,如何是好?须知这西域奇香珍贵无比,就是我们这些皇亲贵戚,也不曾蒙宠赐下半分;也难怪令尊这样看重了。」
贾午心底轻轻一抽,知道他那云淡风轻的语气之下,隐藏着多么深的悲哀。身为太祖最钟爱的儿子,明德仁厚、民心向归;可他却为亲兄长所嫉,百般忌惮,致使兄弟生隙,空有满腔才学与壮志,却屡受猜疑排挤,不为兄长所喜——
她忽尔笑出来,脸上的神情不以为然,向袖中取出那个私藏去的香袋,拉起他一只手,就放在他掌心。「其实不过比别样香料味道持久一点,又有何稀奇了?还不是因为所得既少,陛下就宝贝起来,这般吝惜!你若是喜欢,反正我爹这里有好多,他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子,用什么熏香?也是白白糟蹋了,不如你拿去,还配得起那文采风流的意蕴!」
司马攸错愕一怔,望着她放在自己手心的那个香袋,不禁蓦然把手一缩,仿佛被什么灼热的东西烫到了一样;那个香袋也因为他缩手太急,她猝不及防,因而掉落地面。
她惊讶地望望他,再望望那个静静躺在他们之间的地面上的香袋,泪水蓦然冲进了眼底。
他歉然地看着她,视线再转到那个香袋上,许久许久,终于低低叹息,柔声问道:「午儿,你……这是在同情我吗?」
「我、我……」她重复着这个字,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她无法否认这温柔的指控,她无法相信这自幼时起就一直累积着的、对他的崇拜和孺慕之情,有一天会使得他这么的难堪;她极力忍耐着自己委屈的眼泪,仰望着这个在这世上,她唯一可以全心相信的人、唯一不必用心机来对待的人,却无法为自己分辩开脱。
他静静望着她,却突而俯下身去,拾起香袋,放进她掌心。「谢谢你,午儿。我知道你是一片好意,我一直知道的。」
他轻轻抚了抚她的头顶,想要说些什么,话到口边,却化成一声叹息。
「很抱歉,我不能接受……你可知道,御赐之物竟然从你家转到了我的身上,将会为我们两家,带来多大的罪名和灾难吗?也许在你眼里,不管是谁送的东西,只要能让一个人开心,有什么不可以?但是我却不能这样,因为不论是『齐王』、还是『大姊夫』,哪一种身分,我都已经没有了随意接受他人好意的自由——」
她的五指突然合拢,将那香袋紧紧握在手心。他的语气是那么的悲哀、那么的无能为力,使她清晰看到了那个成人世界的险恶。那不再是她以为中的那样,可以让她用自己的灵敏慧黠,自如地将一切控制在自己掌心的世界了;在那世界的冷酷面前,任何一种感情的力量,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微不足道。
那是一个她可以进入、却无法左右的世界。一个她可以生存、却无法随意的世界。一个她可以微笑、却无法真诚的世界。
一个她可以温柔、却终将无情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