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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二十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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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惯的力量有多顽固,季良睁开眼就体会到了。
天色微暝,大概是卯时过将临辰时,在庄里,他通常这个时候已经起床准备开始又一天。
就在刚才他梦见了一个熟人,保养得体的脸上没有多少皱纹,眼神柔和得像五月阳光,他的背后有洁净的云彩和金灿的苇草穗。
贤安。
他叫他的字。
贤安,这世界上不能掌握的太多,要能放开,要自己活得开心。
贤安,照顾好他们,我所辜负的替我补偿。
贤安,不要为难他,他比想象里坚强,比想象里脆弱。
他的神色古井无波,一如那天,坦然,毫无惊诧慌张,连说的话也是一样。
然后,仿佛有只手在看不见的远方拽动了绳索,他风动袂摆,掠影而去。
云彩草穗也都去了,空荡荡一片草园,小指盖般大的浅蓝复瓣花,悠悠盛放,在面前散出清淡香气。
香气渐渐扩张,花朵渐渐弥漫。
满园子里都是那一朵朵浅蓝,一阵阵淡香。
于是季良就醒来了。
在感觉最惬意的时候。
“早上好。”
季良被吓了一跳,抬眼循声一望,见仁歪着身子倚靠床头,正在冲他微笑。
“做好梦了?脸上口水还挂着。”
季良不相信他的话,只在被子上蹭了下脸颊,他的鼻腔里,仍是盘桓着不肯离去的清香,辨识了会儿,似乎从旁边传过来。
他看着见仁。
头发稍有零乱,鬓角几缕圈曲着,眉眼弯弯,唇沿勾勾。
“你——”季良清清喉咙,盯着他眼下阴影,“你整夜没睡?”
“对不起,我知道应该珍惜第一次和庄主同床共枕的机会,尽量给庄主留下美好的回忆,可是——”见仁抓顺额头上遮眼的碎发,“我太紧张了。”
“唔?”
“‘庄主会不会罗汉掌八卦腿把我摔出去啊’,老想着,结果就担心得睡不着。”他揉着眼睛,语调懒倦。
季良撑坐起来,扭动僵硬的颈项,一双手悄然搭上他双肩,力度恰适的揉捏。他撇头,白皙手指略有突出的指节,柔和在淡彩晨曦里,每一曲一伸,皮肤上细小的皱纹慢慢变化。
他垮肩吁了一声,没有完全消退的懒倦嚣然尘上游走骸骨。
门外,有低碎对话。
“现在?”
“不知道醒没有。”
“你先推门看看。”
“怎么不是你?”
季良提声道:“进来吧。”
门扉唧啦着开了,小厮走前面,丫头跟着,一个人端着盆水,一个人捧着茶盘。
他们安分守纪目不斜视,水放在架子上茶放在桌子上,然后小厮转身。
丫头倒好茶,胳膊肘捅小厮,小声说:“呆着干吗?还不为庄主更,衣——”
那个“衣”字,在她明白小厮发愣原因的时候,卡在牙齿缝。
见仁侧身歪脖看着他们,一只手仍旧搭在季良肩头,另一只风情万种拨开滑到胸前的头发。
小厮立刻局促不安,“呃呃”了半天,丫头反应快一点,连忙低头说:“对不起,奴婢该死,请庄主恕罪。”纤细的手抓小厮衣摆,让他别再死盯着挪不开眼。
季良耸肩抖开伏在他背上偷笑的见仁,上下打量他一番:“回你自己屋里去。”
“哎哎,好歹陪伴了一晚,起来就赶人家走,庄主太无情了。”
见仁拉拢散开衣襟,硬扯半片被角委委屈屈擦拭眼角。
季良已经习惯他玩上瘾的把戏,刚正不屈,横眉冷对,只是脸色略微发白。
“贤安小兄弟起来了?”
熟悉的旱烟味道随着早晨问候飘进来。
“哟,这是什么架势?——娇娇公子也在啊。”曲达见怪不惊地瞟了一眼,正瞧见季良眉骨上隐约带红,随口问,“庄主这儿是怎么了?”
季良摸了摸,思忖小半会儿,答道:“蚊子叮的。”
老头醍醐灌顶豁然开朗地点点头:“河上果然环境不同,才春天就有大蚊子了。”
“是呀,那蚊子可大了,飞着时嗡嗡的声音能把耳朵震聋。”见仁趣味昂然的接口。
“那么二位昨晚岂不是一夜难眠?”
见仁充满敬佩的望着季良,说:“多亏庄主足智多谋智勇双全,三两下就把它制服赶了出去,可惜还是受了小伤。”
他伸出手要去柔情抚摩,季良啪的拍开。
“一晚没睡倒还是有精神瞎闹,不累啊你?!”
“庄主的恩幸,在下怎么会觉得累。”他贴近着季良,婉转的嗓子眼里带着缤纷桃花。
丫头已经红了脸。
季良眼皮一沉:“曲主事,吩咐下面的人准备一根麻绳和一块磨石,有人想要到河底去赏鱼。”
“现在吗?”曲达看着外面天色,“大伙都忙,恐怕分不出手来。”
“谁这么有雅兴?我来帮忙好了。”见仁欢快拊掌,“我也想去见识见识运河里的鱼儿是何种模样,可是人家不会游泳。”
“你要帮忙正好,过来,我带你去找那两样东西。”曲达朝他挥手。
见仁跳下床,一边趿着鞋一边问:“绳要多粗的?太细了勒在肉里难受,粗了又硌得慌。”
“你可以先绑在自己腿上试试。”季良沉声道。
“诶,好办法,还是数庄主聪明。”见仁追着早一步出去的曲达,“烟伯,慢点。”
季良面墙错牙,初醒来时淡浅的美好已经荡然无存。
清晨算得上冷冽的风呼的刮进衣衫里,霎时间刺疼了皮肤,见仁倒吸一口气,交臂环着肩。
曲达在船舷上敲掉烟渣,说:“庄主今天心情不错。”
“我觉得比往常更冷酷呐。”见仁搓着凉的衣衫。
“他晕船的毛病不是一天两天,哪次不是要死不活强撑面子的,刚才有力气瞪眼,足见休息的很好。”
“他是休息好了,我可困——”他捂嘴打呵欠。
曲达看着他。
“也许应了你的话,我想,是有点择床。”见仁微合眼望着苍茫一片的河面。
云水混绕在天际,模糊了视线,粘稠的仿佛新刷上墙的糨糊,那摇荡着的河水澎湃着暗淡的浑浊的光,拍着船身便支离破碎,连虚伪的悲哀都来不及。
见仁靠在船舷木栏杆上,风鼓动他湖蓝外衫,从宽敞的袖袂里贯进去,卷起松弛的宫绦,镶了细皱的下摆猎猎飘扬,整个人仿佛被风托着的庄生蝶欲翩欲往。
墨黑的头发愈加零乱,额发扑面,鬓发拂耳,脑后的一丝丝一缕缕,纠结缠绕盘旋,他连撩一下都懒得动,就那样任凭它们肆无忌惮乘风作乱。
“呀,公子。”
见仁闻声转头,思月提着裙裾停在他后面。
“昨晚你哪儿去了?担心死了。”
“被庄主留宿了。”见仁拢袖,这时才想起来没有告诉他们就消失了一晚上,还不知道书影会急成什么样子。
思月看了眼曲达,“公子,回去吧。”
见仁点点头:“烟伯,挑选麻绳的事,暂且等到以后吧。”
“啊,有这种事吗?我可什么也没有听见。”老头子扭脖子望着别处。
见仁翘唇轻笑:“是我做梦了。”
说着,和思月慢慢走回自己的客舱。
“是我错了,不该丢下凄楚苦痛中的你,独自跑去和庄主逍遥。”
见仁托着下巴,手指有意无意在白瓷茶盅口上摩挲。
书影脸色还有些苍白,但已经恢复大部分活力,他撑着桌子居高临下注视着见仁,再重复那些老掉牙的担忧,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个姑娘。
“至少,公子,传个话回来也好,这边还有你带上来的两个大活人,闷声不吭的消失,会多着急!”
“所以我在道歉。”见仁诚恳的面对他,讨好似的微笑,“感觉好点了?还晕么?”
书影扶扶额头:“好多了——”
“——他知道公子一夜没回来从床上跳起来那劲儿,就跟要翻船了一样。”思月盛了一碗粥给见仁。
香喷喷热腾腾的粥里,有翠鲜的碎菜末。
见仁一口一口吃得很慢,仿佛在细致的品评。
“公子。”书影小声说,“昨晚没有睡好吗?”
“怎么会?”见仁瞟他一眼,“庄主的床又温和又柔软,害得我想一直赖在上面。”
他把空碗一推,望着外面浊沉的天空说:“今天可能会下雨。”
书影蹲在他身边揉着他的小腿,问:“又开始疼了?”
“嗯,有点。”
思月收了碗筷,出门时回过头:“我去要些热水给公子敷敷。”
见仁莞尔道声谢,丫头面颊上便腾起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