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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二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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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队出东门,往东南三十多里先到新丰,然后改登船延京杭运河而下,顺风顺水的话,三天左右抵达无锡。锦阳米行复老爷收到口信,早早吩咐了管家到时候遣人去码头等候。
第一天是在马车里颠簸了一路,少出门的见仁身上骨头跟散架了一样,见着床就趴在上面动也不动。
作为名扬两江的韶华庄庄主,季良穿的是好衣,坐的是好车,住的当然也是好店。
新丰最高级的客栈,最上等的客房,床褥被枕簇新,精致整洁,散发着淡淡防虫樟脑的味道。看得出在满足客人视觉触觉感觉各方面,老板下了大功夫。
见仁每一处筋骨都松懈了,脸半埋在松软染花褥子里,劫后余生般叹息。
书影叫了他几次去吃晚饭,他嘴上哼哼,却当耳旁吹过一阵风。
天色逐渐暗淡,暮色四合,见仁只是翻个身,换成仰面,继续躺在床上。
书影有点急,刚才一直在揣测让店小二将饭菜送进房间的成功几率有多大,尤其当庄主和主事都坐在楼下雅间用餐的情况下。他可不希望公子再落下个好耍大脾气的坏名声。
“公子,下去吃点东西吧,中午只进了两口,明天该没有气力。”
见仁“唔”了一声,仍旧闭眼不动。
“王婶可是叮嘱我要看好你,这才出来一天。”
“唔。”
“起来吧,听说店里好几道招牌菜,香酥鸭,醋酱肉,嫌油了还有百合羹,多少吃一点。”
“唔。”
“公子,你听见我说没有?”
“唔。”
书影长长哀叹,无计可施,心里不免迁怒下午出现的那个老头子。
不知道他干了什么,让公子越发疲怠。
为了赶到新丰,午餐是在路上随便解决的,从庄里带出来的简单食物,见仁被颠得没有胃口,趁休息,踩着塌实土地舒活身体。
有个老头倚靠在车轮旁边抽旱烟,嘴啪嗒啪嗒的咂响,浓重呛人的气味冲得见仁连打几个喷嚏。
“小伙子,受不了吧。”他哈哈笑着,很自傲地叼着铜嘴儿烟袋。
“有段时间没闻到,真让人怀念。”见仁揉着鼻子走过去,“是建川的烟叶吗?”
老头惊奇地打量他:“哟,你挺识货。”
“全亏以前家里有位非常喜欢这口的大伯,没有一次看见他时手里空空。”
“哦?原来是自小熏染。”
“虽然我没学会抽这个,但卷烟叶的手艺极好,常常被夸奖。”
老头将信将疑,深深吸一口,从鼻孔呼出一股青烟。
“等着。”他探身进车里摸索,抓了两张褐色大叶子递给见仁,“卷来看看。”
“现在?”见仁微诧,低头看看皱巴巴的叶子,“那是小时候的事了,不知道还记不记得。”
老头没有收手的意思,见仁顿了顿,接过烟叶。
大概理了理,折上几道,捏结实,再一点一点卷曲。
老头半悠闲半凝神的看着他动作,喷出来的烟飘散在半空。
“好了。果然生疏不少。”
见仁把成品摆在老头手心里,老头仔细捏了捏,再端详他几眼,露出抓到宝的欣悦。
“不错嘛。别看庄子那么大,真正能卷得紧致的凤毛麟角,自从小万那小子走了以后,再没人帮我卷了。”老头把烟卷小心收进墨灰袋子里,然后抬眼眯眼盯着见仁,“我正对着刚买回来的烟叶发愁,不知道一个人要卷到什么时候。怎么样,愿不愿意可怜我这老头子,搭手帮个忙?”
见仁转动眼珠子没有答话。
老头又靠近他,悄声说:“整上午我都一个人被闷在车里,找不到可以说话的,你就当行善积德,陪老人家消遣,如何?”
见仁听他一番抱怨,后来竟是低下身姿带着乞求了,脸上挂几分微笑。
“老人家不是喜欢安静,最看不惯年轻人的聒噪吗?”
“唉。”老头摸一把下颌胡须,一卷烟燃尽,他握着烟杆敲在车轮边缘上“咚咚”响,“我年轻的时候尤其爱热闹,现在即便被人叫做‘为老不尊’,仍是老爱往人堆里凑,你说,漫漫长途,孤身一人,还不憋死我啊。”
他脸上不合年纪的怨愤更甚,哪里有半分稳重沉着阅尽红尘的长者模样。
不远地方,有人招呼着准备上路,书影站在他们的马车边向见仁这里张望,见仁一边朝他挥手,一边说:“我在车里也只想睡觉,偏偏被颠得内脏都要跳出来,不如像您说的,日行一善。”
书影跑过来,听见仁说要和别人同车,拉着他的袖子,满脸不高兴。
“公子,你们又不熟。”
“聊啊聊的就熟了啊。”见仁勾起唇角,“不要像个被抢了糖的小孩子,只一会儿工夫。”
“小伙子们,道完别没有?又不是生离死弃。”老头在车上撩开半挂帘子打趣。
书影还想劝说,见仁止住他,抬脚上了车。
老头错身补充一句:“我就借他半天,傍晚到前面歇脚处就还你。”
书影悻悻一跺脚:“我就跟在外面,公子有事就叫我。”
老头放下帘子感喟:“真是个体贴到心尖儿上的随从。”
见仁进了车,就愣在入口,眨眨眼说:“您和我那大伯,太像了。”
两座的位子,有一半堆了尺高的烟叶,老头快手快脚把它们重新摞在一块儿。
“怎么像了?”
见仁瞅着摇摇晃晃立在座位正中央的叶子们,暗自捏把汗。
“要不是大伯母的关系,恐怕他会搂着烟叶同床共枕。”
“以前我家老婆子一回娘家,我就特别高兴,终于没人管着了,也干过抱着烟袋睡觉的事,结果她回来后把我臭骂了一顿,说满床呛人烟味,我是故意要她不安生。”
“我大伯有次坐床边儿抽烟,不小心火星溅出来,新换的被子烧了一个大洞,大伯母气得转身回了娘家,我大伯啊,又懊恼又偷喜。”
老头拍拍堆起来的烟叶,满怀向往的说:“看来,我应该会会你大伯。”
见仁坐在临时挪出来的空位上,小心翼翼,气都不敢大出。
“很遗憾,他没荣幸见您了。”
“为什么?”老头和见仁之间隔着小山一样的烟叶,咫尺天涯,他不得不弓背前倾探出头才能让见仁看见他的询问表情。
见仁轻手抽下最上层叶子,摊在腿上捋平整,不在乎的口气回答:“他已经走了很久了,大概现在极其幸福的被大堆烟叶子围绕着,连投生都不愿意。”
气氛陡然陷入深谷。
小半晌,老头握紧烟袋,张口欲言,冷不防车轮碾过一块大且硬的石头,冲击力使得整间车厢强烈震动,尽管见仁很努力伸手拦截,那山似的烟叶不出意外的坍塌了,见仁自己也因为护卫的动作跌下座位。
老头想拉他,慢了一步,只来得及抓住他外衫,防止他再前进滚出车去。
“没事吧?”
见仁吸口凉气,揉揉磕在结实车厢立柱上的手肘。
“您是问我呢,还是宝贝的烟叶呢?”
老头拨开盖在他肩头上的叶子,忍不住呵呵笑。
“瞧你,跟从烟叶里长出来的一样。”
见仁低头审视片刻,大半个身子上铺满烟叶,不禁也笑起来:“果然很像。”
“公子,公子!”书影听见不寻常的动静,急噪地在外面呼唤。
“我好着呢。”见仁掀开窗帘,让书影看见自己不仅完好无损,还有余情笑得开开心心。
车里光线比外面暗淡,但足以看清状况,书影刚放下心,又惊异的问:“这是在做什么?到处的叶片。”
见仁回头瞟了一眼:“啊,一场意外。”
“可不是我在欺负他。”老头插话,“别再说了,快帮我收拾起来,别压坏咯,我的宝贝啊。”
见仁答应着,转头回来。
“不要动,还有一张……啊,等等,压着了……放到这边来,还是我抱着吧。”
书影听着老头莫名其妙的话,奇怪他们在里面干什么。
“虽然这样可以卷得很紧,但是会伤着叶子,要这般这般……好了。”
卷叶子来做什么?
突然听见见仁猛烈咳嗽。
“真的不会啊?”老头很遗憾的叹息。
书影又想拍打车厢问问公子是怎么了,却传出见仁间断的声音:“饶了我吧,叶子味道本身不坏,一旦燃起来,我宁愿去烧柴火,反正都是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