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芳华录 下部 月舞影华》西*雪

79、生死一杯

　　昏暗的光线从墙上的的小石孔里透进来，潮湿的黑暗角落里时不时窜出一只吱吱乱叫的老鼠，更有数不清的蜈蚣壁虎爬在石头垒起的坚硬墙上，干草铺了一地，却早已不再干燥，空气中充斥着汗臭、血锈味、腐烂的味道混杂在一起的难闻气味，不远的方向持续不断地传来鞭打声和惨叫声，一切显得是那样的颓败阴暗，在无尽的黑暗与等待中，任何人在这里只会感到畏惧，畏惧着什么时候自己也被带往刑场被弄得皮开肉绽，鲜血直流！
　　然而，此时端坐在牢房正中的男子无声无息，衣服上虽然不可避免地沾染了污秽，仍显得端整，无一丝紊乱，正如他这个人。
　　谁能想到这个三朝为官的男子一夕间不顾荣华，亲自承认了不可饶恕之罪，甘为阶下囚？实在令人费解，也实在令人不想猜测，特别是这座牢狱中的狱卒们，这些沉沉浮浮他们看得多了，要是每一个人都去八卦，那么他们的口水也要被说干了，况且，这个曾为相国的男人，根本没有文臣的儒雅之气，反倒是有一对堪比猛兽的眼睛，狱卒们知难而退，不到上面下令提人的时候，他们绝不来打扰。
　　端木隆庆就坐在这里，只有墙上的那个小窗可以显示日夜的变化，他却并没有注意那里，他的心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他在想什么？
　　“啪达，啪达。”悠长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过道里响起，长长的青砖路上有两个人走了过来，缓慢的节奏，一个沉重一个轻巧。
　　脚步声越来越近，近得仿佛能敲在人的内心深处，在这寂静的黑暗里，敲击着人的灵魂。
　　端木隆庆有一种预感，他知道这个人是谁。
　　一股淡香若有若无地萦绕在空气里，稍微冲淡了原有的难闻气味，端木隆庆猛地睁开了双眼，发亮的瞳孔在黑暗中迸发出浓烈的光芒来。
　　“瑶儿。”
　　他开启干裂的嘴唇，唤出那一个熟悉的称呼。
　　“火把点上，你退下吧。”来人并未应答，而是对身边的狱卒吩咐，并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放在他的手中。
　　“是是，夫人您请放心，没人会知道您来过。”待在这个不见天日地方的狱卒最是实际，权势对他们不起作用，唯有钱财是最具保障的来源。
　　渐渐明亮的火光中映照出一张明媚动人的脸孔来，正如端木隆庆以往每一天所见到的。
　　盛天瑶并未让狱卒打开牢门，她立在外面，隔着铁栏望过来，一身深色素衣，臂弯上挽着一个篮子，这样一来，白晰的面庞尤其显得醒目。
　　“夫君，你还好吗？”
　　柔软的语调本应让人听了如沐春风，心情舒畅，可此时此刻的端木隆庆听在耳中，却觉得犹如一把刺入筋肉的细长绵针，稍稍用力，就痛彻心扉。
　　“你本不用来的。你我终会相见。”端木隆庆没有起身，静静地坐着。
　　盛天瑶从篮中取出一方布来，铺在地上，与端木隆庆面对面席地而坐，突然轻笑道：“不会的，她不会让你这么轻易被处刑的。”
　　端木隆庆也笑了，答道：“瑶儿，你太小看她了。”
　　这对夫妻都是惯于冷静的人，即便是在这种环境和境况中，情绪也没有半分激动，冷静地不像朝夕相处之人，自己的另一半就在牢狱中，光明与黑暗不可共存，似乎并不适合他们。
　　“这里的狱卒怕是没好好照看夫君，你看起来似乎瘦了些。”盛天瑶突然开口道。
　　端木隆庆眼中始有了些波动，眼见着她从旁边的篮子中取出酒菜来，几碟菜都是他最爱吃的，因为都是盛天瑶亲手做的。他又眼见着她酎了一杯酒，那个杯子晶莹剔透，是少见的脂玉所作。

　　一只柔弱无骨的纤手端着酒杯递到他的面前，端木隆庆没有迟疑地接了过去。
　　“多谢夫人。”他却并未忙着饮下，而是抬眼一眨不眨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妻子，他们的年岁差了十来年，他有时候却仍看不清她的内心，他得承认自己并不十分地了解她。
　　“你说的对，她为了这个国家什么都可以做，哪怕是恋人的性命。”
　　盛天瑶也给自己酎了一杯酒，端在手中，回望她的丈夫。
　　“爱一个人有多深，便会恨她有多深。以前我以为等到那一天一定会很开心。可是，爱若消失，哪里还会有恨，有的只是遗憾罢了，所以，瑶儿，不要再提过去了。”端木隆庆笑着摇摇头，自从迎娶盛天瑶，他的想法已经改变了许多，他不再纠结于那些不再有结果的过往。
　　“可是，她还是在乎你的。”盛天瑶微笑着抬起手中的酒杯。“不然，不会留你这条命。”
　　“瑶儿，我不明白，毕竟他……”端木隆庆表情复杂地看着对面美得让人无法狠心伤害的女子，虽然明知这只是表象，仍旧有人愿做那火中飞蛾，唯有他这个与她结盟的人看得真切，而这也是因为她相信他心中一直另有其人。
　　盛天瑶微垂下眼睫，盈盈目光落在杯中晶莹的水面，缓缓道来：“夫君，一个棋局里总要舍弃一些棋子，才能包围更多的对方棋子。”
　　“这些棋子对你来说都是一样的，”端木隆庆却不想让她继续这样下去，他唯有抓住一切机会劝服她：“收局吧，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会得不偿失的！”
　　“夫君，你只是累了，”盛天瑶抬起眼来，似乎不相信他会说出这样的丧气话来。“不然你不会这么轻易束手就擒，你若狠下心来，我们本不该如此。”
　　端木隆庆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闭闭眼，方流露些惋惜之意：“瑶儿，我本想好好待你，我以为我们都可以重新开始……”
　　“太迟了，河阳公带来那个消息的时候，一切都不可能了。我的心中，再也容不下其它。”盛天瑶打断了他的话，她仍旧笑着，美丽的双瞳却已燃起了熊熊烈火。
　　“你真的决定了？他们有可能只是在利用你啊！你羽翼未丰，此时尚不能与她对抗，你……”端木隆庆还想劝她，却被伸到面前的手制止了。
　　“他们暂时不敢对我如何，因为我手里有他们想要的东西，而且我在密室中发现了父亲留下的信物，足以证明那个凶手的罪孽。”盛天瑶微微一笑道，“我定会一一手刃仇人！让娘亲在九泉之下看得清楚！”言罢，她双手端起酒杯，示意端木隆庆。
　　端木隆庆苦笑，他已知死期将至，他本已无所牵挂，唯有眼前的人曾让他有重新活过来的感觉。
　　却不知，仍是镜花水月。
　　“我不是为了得到一个地位，”盛天瑶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说道：“我与她也并无恩仇，你不是一直都在告诉我，没有力量就不能生存吗？”
　　端木隆庆沉默了，是的，是他发现了她这块璞玉，只可惜意识得太晚，本想用心爱护，却已太迟，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促进了她与飞星人的结识，他自己也谈不上清白，又有什么立场来劝她？
　　他对着手中的酒杯笑了笑，澄亮的液体一如她的笑容，他毫不犹豫地抬手，就要往口中送去。
　　他的一生自认为掌人命运于手中，以他人为棋，不曾想过，自己也会有这一天。
　　“慢着！”盛天瑶突然出声制止，并抬手挡开了端木隆庆的一只手，他疑惑地看向她，只见她眼神复杂地看着他，似乎内心正在激烈地挣扎，紧咬的唇毫无血色。
　　“你不问这是什么酒？”她终于开口问道。
　　“夫人准备的酒，我怎能不喝？”端木隆庆淡然一笑，心却突然被揪紧了。
　　“是瑶儿考虑不周，夫君在这里待了这么久，身体虚弱，实在不宜饮酒，这酒，”盛天瑶转目盯着他手中的酒杯，显然也有些紧张。“倒了也罢！”
　　“好。”端木隆庆闻言立即把杯中酒洒在地上，似乎不以为意。
　　“那，你还是把这些饭菜吃了吧。”盛天瑶埋头把几碟菜和筷子递进，端木隆庆一声不吭埋头吃起菜来。
　　突然之间，端木隆庆觉得这些菜比往日还要可口，也许，他确实不应该待在这里，他还有必须保护的人生活在这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