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孵化期》玫瑰下

3、02 胡汉三又回来了

　　周一。田恬走进公司，跟前台正在擦拭“美文文化”LOGO的保洁阿姨笑着打招呼：“早啊。”
　　“早，早。田小姐又是第一个来上班啊。你们汪总年底应该多给你发奖金的。”
　　田恬哑然失笑，“这事儿要能成真，我一定请您大吃一顿。”

　　推开一编室的窗户，涌进的新鲜空气迅速卷走了办公室封闭两天的怪气味儿。窗外投进的晨光洒落一室，杂乱的室内顿时有了生气。
　　清扫垃圾，擦完每张桌子的灰尘。忙忙碌碌半天，环视四周，田恬恬静的脸上露出丝丝微笑。这张脸，再红润丰腴些，是很有几分姿色的。
　　靠窗的办公桌上有个精致的青花瓷钵，里面散落几块漂亮的卵石和一只缩头缩脑的巴西龟。田恬拿起那好吃懒做的家伙托在掌心，“你呀，没心没肺。主人把你丢在这儿，你也不伤心，还敢肥一大圈儿？”
　　无辜的小龟好端端被人扰了清梦，只好缩手缩脚缩尾巴，留下半个脑袋探在外面，黑眼珠茫然瞪着田恬。
　　“果然是有其龟必有其主。一样没心没肺！”
　　小龟如何知道自己做了小炮灰？只得继续茫然瞪眼。

　　九点，一编室同事们陆陆续续到齐。办公室热闹起来。
　　三十八岁的老大姐苏贞将将坐定，就端着她用惯了的神秘腔调冲所有人说：“哎，你们猜我刚才在地下车库碰见谁了？”等不及有人接腔，她就迫不及待公布了答案：“伊——春。”
　　话音一落，田恬急切地问：“真的？她来上班了？”
　　“应该是。还换车了。记得她以前开的是辆白色马六，现在换白色路虎了。从车上下来时跟我打了个招呼，之后人就往汪总办公室方向去了。”
　　涂睿是一编室唯一的男编辑，苏贞的话里面他听到的重点就是：“哇，路虎？伊春姐真是太帅了！”
　　吴丽娜白了他一眼，做出伤感状，叹了口气，说：“小男孩家就是什么都不懂。对女人来说，车有什么重要的，最重要的还是孩子啊。这么快就来上班，身体养好了吗？唉，咱组长都三十出头了，好容易怀上一胎，也没保住……指不定要多伤心呢。”
　　“关键是伊春姐休息的这三个月，孩子没保住不说，升迁的机会也拱手让给了别人……”牛婷婷话还没说完，赶紧嘘声。
　　那个“别人”就在门口，手里端着咖啡，面无波澜，好似什么都没听到。简单通知：“十点钟会议室开会。”语毕，方转向牛婷婷，肃然道：“婷婷，你上个月的选题一个也没过全部毙掉，还有心思聊‘别人’的八卦呢？”
　　牛婷婷低下头，小声说：“哦。”
　　“Michelle。”吴丽娜站起来走到她身边，笑的春光灿烂。“我的两个选题多亏你的提点，太感谢了。”
　　雪梨对她没什么耐心。“你写策划书的时候多用些脑子，不要什么都来问我就谢天谢地了。”
　　吴丽娜仿佛听到赞美一般，满面堆笑，答：“那是那是。一定一定。”
　　田恬腹诽：吴丽娜那是没长尾巴。有的话这会儿定然早就高高翘起摇它个不亦乐乎。
　　牛婷婷趴在桌上，对着坐在对面的涂睿做出恶心想吐的表情，张嘴小声说：“不就是个副主编嘛，还是踩着好朋友的肩膀上位的。Michelle！Michelle！这么恶心的英文名她也敢叫。”

　　伊春恰在此时出现。
　　她懒洋洋倚门而立，笑着跟众人打招呼：“同志们，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大家一时都去瞧她：一袭裸色钩针编织的不规则下摆棉线罩衫，九分牛仔锥形裤，红色漆皮尖头松糕鞋，黑色机车包。涂着橘红色指甲的手随意搭在包袋上，大拇指上闪着璀璨光芒的碎钻戒指与颈间的碎钻十字架遥相呼应，映的伊春整个人神采奕奕。空气里弥散着她身上若有若无的男士香水味儿，仿佛置人于地中海海岸边的石缝之间。三个月时间改变了伊春头发的长度，原先的卷发蘑菇头变作了如今的齐耳卷发，自然随意。
　　这女人，从头到脚都好到不得了。
　　除了田恬和涂睿，所有人面部都有些怔。
　　大家心里很是清楚明白“胡汉三”总是要回来的。但不该是这样吧？这个伊春，怎么不按观众心理预期出牌呢！人民军队都把你彻底打垮了，你怎能这么快就卷土重来呢！
　　与伊春并肩而立的雪梨相较之下，身上的Dior套装美则美矣，却是刻意的奢华败给了随意的奢华。
　　雪梨露出精致笑容，对伊春伸出手：“欢迎归来。”
　　过了三四秒，伊春才握住她的手，简短地说：“谢了，副主编。”

　　雪梨走后。之前因为“怀孕”这个话题一直插不上嘴埋头看文档的男编辑涂睿第一个蹦跶到伊春面前，叫的那叫个欢乐：“伊春姐，你真不愧是咱们美文文化的一姐。伊春一出，谁与争锋！”
　　伊春捏捏涂睿水嫩的脸蛋，拎出一大袋子美食递给他。“小睿乖。帮姐把这些给大家分了。”
　　涂睿欢呼雀跃领命而去。吴丽娜、牛婷婷、苏贞依次围上来嘘寒问暖。有问她身体怎么样的，有安慰她没关系还年轻孩子可以以后再要的，也有拍胸脯保证认识什么妇科主任医师要给她推荐推荐的。
　　田恬，自始至终坐在座位上，挺着背，一言不发。

　　应酬完一众同事，坐在阔别三个月之久的座位上，伊春觉得简直像梦一场，好似她从没有怀过孕没有请假回家保胎也没有坐过小月子。她的办公桌光亮如新，青花瓷砵里的巴西龟悠然自得，旁边与章先生的合照没落一点儿灰，照片里自己笑的恣意嚣张。
　　这些自然是田恬做的。
　　她望着田恬留给自己的僵硬背影，一时间觉得心虚，不知该跟她说些什么。

　　十点钟的会议照例由汪总编主持。她欢迎了伊春的归队，重申了本季度各编室的工作指标，热情洋溢的肯定了雪梨上任一个月以来取得的成绩，最后，以一句振聋发聩的“销量！销量！还是销量！”结束了周一例会。
　　散会后，伊春想叫住田恬，却见她快步离开会议室，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要田恬还在公司，不论她藏在哪儿，伊春都会是唯一能找到她的人。没有例外。
　　喏，她就在天台，坐在护栏上，叼着烟卷，双腿来回摇摆，也不管这是在三十七层大厦的最高处，看的伊春心惊肉跳。
　　“喂，怎么抽烟呐。”伊春夺过她手中的烟卷，怒斥：“格格还没断奶吧？你这妈当的也太不负责任了！我巴巴的想当个妈都没成，你这是做什么？”
　　田恬仍坐在护栏上，看着远方，目光空洞的可怕。“切，我早没奶了，格格现在喝的是新西兰进口奶粉。”
　　“没奶了？怎么会？我记得你刚生完孩子那会儿奶水挺充足的啊！”
　　“伊春，你有多久没见我了？电话不接，□□留言、邮件不回，我对你的境况一无所知，你对我的境况又了解多少？”
　　伊春沉默，半晌方说：“对不起，心情不好谁都不想见。”
　　“烟能还我吗？”
　　“也给我一支。”

　　点燃烟，伊春和她一样并排跨坐在护栏上。“好恬儿，我这不是怕自己悲伤的情绪感染到你，间接让你家宝贝小格格也感染到嘛。”
　　田恬不吃她这套，叼着烟嘴狠吸一口，说：“伊春，我，可能要离婚。”
　　“嗯？”
　　“大概就这几天吧。嵩北今晚约我谈细节。”她说这话时语气云淡风轻，仿佛在叙说不相干的人的故事。
　　“什么！”伊春怒了。“没有你哪有他嵩北的今天？你为了他离家几千公里只身一人在北京，现在孩子不满一岁他就要离婚？你也离？你也愿意？凭什么？为什么？有小三了？”
　　田恬摇头。“没有。原因……就是因为格格是女孩。”
　　“……”
　　“伊春，其实我很了解你流产后不想见我的心情。有很多事，我也是宁愿烂在肚子里也不愿向人倾诉的。但现在，已经无所谓了。无所谓。”她见伊春一脸怒容又要发飙的样子，抬手示意她别说话接着听下去。“知道吗？当我在医院产床疼了一天一夜生下格格后，婆婆一家人见是个女孩儿，扭脸就回家了，直到出院都没有来看过一眼。”
　　这姓嵩的一家还是不是人呐。
　　“我以为她和公公回自己家了，心想没关系，只要嵩北还爱我爱女儿爱这个家，日子总能过下去。没想到，他们就在我的家里住着，不走了。月子里，我婆婆总是偷偷摸摸在汤里放花椒之类回奶的东西……”
　　伊春实在憋不住了。“那可是你娘家掏钱买的房子！”
　　田恬没理她，继续面无表情的说：“不止如此。公公把他的画像挂在我家的客厅，画像下面摆着香案，每日烧香供奉，把家里搞的烟熏火燎的。哦，忘了告诉你，我公公找高人算过，人家说他是神鸟下凡。嵩北是公务员，上面有四个姐姐，不能要第二胎，所以我公公这只下凡的神鸟因为我因为格格，绝后了！”
　　“去他妈的死鸟人！嵩北怎么说？就这么由着他爹妈闹？”
　　“嵩北……”田恬终于有了表情，怨恨的表情。“经此一事，我才知道他是个如此愚孝的人。刚开始，他还表面顺从父母，私下里悉心安慰照顾我。出了月子后就动摇了。说到底，他们三个才是血浓于水的至亲。现在的那个家，已经不是家了，是战场。公婆非要让我辞职躲乡下再生一胎。有一次实在受不了了，我让他们滚！滚出我父母出钱买的房子。嵩北动手打了我，那天之后我就没奶了。伊春，我死，都不会忘记他一拳打在我脸上的感觉。”说到最后一句，田恬的神情反而平静下来，像是在诉说着什么不相干的人和事。
　　伊春听傻了，忘了指尖还夹着烟。那只柔和七星已快燃尽，烫的她猛地丢掉烟蒂，吼叫起来：“丫的！赶他们走！全他妈滚蛋！”
　　“没那么简单。房子虽是我父母掏钱买的，但是因为是单位福利房，所以就买到嵩北名下，我是共有人。”
　　伊春怒发冲冠。“那就请律师跟他们打官司！丫的，我还不信了，京城就没有王法啦！”
　　当事人田恬倒是比她淡然多了。“走一步看一步吧。”她扭头看伊春：“别管我的破事了，说说你吧。这三个月一定很难熬。”
　　“我？”
　　远处瓦蓝天空的深处飞来一队信鸽。悠远的鸽哨声好似融进空气，在城市冰冷冷的大厦间回荡。
　　“我？其实也没什么。不就是孩子没生出来，升职也泡了汤。鸡飞蛋打一场。”